每天中午或者晚上,我總要跑到兩條河汊交彙處的一家叫“悠悠嘉堂”的酒店,找個臨窗靠河的座位,叫上些醬爆螺螄、炒蚌肉之類的小菜,要上一桶甜甜的米酒,一個人喝得真是像店名描述的那樣悠然自在。鎮子上秉持一貫的水鄉古風,沒有什麼現代的娛樂設施,所以晚飯後唯一的娛樂就是坐著船,聽唉乃槳聲劃破夜色,在紅燈點點的河上看看風景。遊船一般要湊夠十五個人才出發,所以每當我喝得酩酊大醉晃到廊橋下麵的渡口時,必然有一群等著湊人的遊客喊著問我坐不坐船。而醉醺醺的我也總是從善如流,湊足數的人群便發出一陣歡呼,紛紛雀躍著上船。當然他們在船上看我單獨一人的醉態,往往一副關心的樣子盤問我是不是失戀了。我便隨口胡謅曰下星期就要結婚,所以趕緊找機會出來放放風而已。於是乎他們安心,我也省力,大家便都一心一意地沉溺在清謐的夜裏,享受在喧囂城市中不能得到的片刻安寧。
我就是在這種情況下認識潘家的人的,原因很簡單,因為潘逢悠就是“悠悠嘉堂”酒店的老板。鎮上人把他和過繼的兒子潘明襄叫做“老懶”和“細懶”,說他們父子兩個不務正業,總是得過且過混日子。不過這父子倆混日子的方式卻並非一致,“老懶”是個老學究,他家有祖傳下來的二千多套線裝書,潘逢悠每天就泡在書堆中不肯出來。而“細懶”潘明襄不但懶,而且不走正路,總喜歡喝酒賭錢,經常不在家裏。
潘明襄是從潘逢悠的弟弟潘逢之那裏過繼來的。潘家以前是鎮上的大戶,有好幾處宅子。當年潘老太爺分家的時候,把在古鎮外的新宅子分給了潘逢之,把鎮上的破破爛爛的老宅子和那些藏書分給了潘逢悠。據說潘老爺子根本不喜歡這個天天掉書袋的大兒子,而是喜歡勤快能幹的小兒子。潘逢悠也不娶親,再加上自己的懶散,很快就坐吃山空,還要靠弟弟時常救濟。潘逢之自從有了明襄之後,又生了一個小兒子,於是按照鎮上的傳統,就把明襄過繼給了哥哥。
可潘逢悠懶人有懶福,後來旅遊業一經開發,老宅子由於處於古鎮的中心地段,所以很快就像雪餅般“旺旺”了起來。潘逢悠雖然懶散,但畢竟頭腦清醒,他馬上把宅子臨河的部分改成了酒店,雇人經營,家境很快便重歸殷實。而弟弟潘逢之卻因為生意經營不善,生活日益窘迫,他貧病交加,早早就過世了,隻留下一個小兒子潘明邦。他是一個學習比較刻苦的孩子,得到伯父的資助,上了大學後便留在了杭州。
潘逢悠還有一個妹妹,嫁到了離西塘不遠的幹窯鎮,大家都叫她潘姑。哥哥的古鎮酒店開得紅火起來後,她的兒子石牛就來到舅舅的店裏當了一個小頭目。潘姑也時不時來看看哥哥和兒子,就住在潘家的老宅子裏。
但是我看得出來,潘逢悠最喜歡的人不是這些親戚,而是自己的養女潘漾。潘漾那時候隻有十九歲,比我稍小一些。據說十幾年前一個秋天早上,潘明悠出門時發現她被裹在繈褓中丟在家門口,小衣服裏還夾著二十塊錢。那時候鄉村有重男輕女的傳統,許多人生了女兒養不起,就送人或者丟掉。可潘逢悠不這麼想,他把這個女兒當作天賜的禮物,真像掌上明珠一般對待。潘漾自幼聰穎,我去時她已經考進了中國美院,正好因為生病沒有參加學校的軍訓,索性回到老家,每天背著畫夾到處閑逛寫生。
一想起潘漾我就往往有些心痛和傷悲。因為,那麼活潑聰明的一個女孩子,她的生命卻在某一個黃昏,被永遠定格在了十九歲這個年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