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

我是個天才,所有人都這麼說。

然而,違背自然規律的代價,往往在當下看不到,所以,沾沾自喜,變本加厲,百般索取,毫無節製,等到怨毒的種子破土而出時,就沒有鏟除的機會了,因為它早已將你完美的身骨畸變。

我的父親是名學者,在S大學任教,母親是名畫家,上麵還有個哥哥。我的曾祖父是滿洲皇室貝子,爺爺是個資本家;外祖父是著名書畫家。顯赫的先人們,讓後輩自慚形穢。

我六歲那年,父母出了嚴重的車禍,母親當場死亡,父親支離破碎,雖然靠先進的醫術活了下來,卻失去了做為一個男人的資格,所以,他也沒有再續弦。

我的父親非常好強,怎麼能受得了這樣的打擊?多年以後,我讀了勞倫斯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才漸漸理解了父親。這是一種空虛無力感衍生出的可怕虛無,他瘋了一樣想抓緊什麼東西,把所有熱情都投入其中,來證明他的生命是實在而有意義的,這樣徹底擺脫虛無感——仿佛隻有大腦還活著的虛無感——可他手心的救命稻草早被碾壓得血肉模糊粉身碎骨。

人的命運,永遠沿著一條詭異卻合情合理的路,走過布滿荊棘和地刺的戈壁,然而還要向前。

父親在酒精裏泡了半年後,終於掙紮而決絕的爬了出來,所有人都為他高興,他也高興,終於走出來了啊!但傷痛是瓷器上的裂痕,它會如蛛網般,在陰暗的角落存在著,並且,永不會複原

父親清醒後,又恢複了雷厲風行的強者作風。他果斷地給剛上一年級的我申請了退學——他不再相信別人,他要親手栽培我——他最小的孩子,唯一的女兒,他深信,他可以創造奇跡。我是他的事業,他要全力以赴地經營我。

雖然,好些人勸他不要冒這個險,但他總是大手一揮,自信又堅決地拒絕了。他決定了的事,心會比鑽石還堅定——我們家的男人似乎都有這種特質,烈馬一樣永不可駕馭。

開始,我很高興,像飛出網子的蝴蝶,重獲自由的欣喜中,夾雜著惶恐和不安,後來證明,我的擔心不是多餘的。我一向如遊絲般敏[gǎn]——子明這樣評價我,我想他從來都目光犀利。

接下來的歲月,我的生命被生生割裂,成了兩半,一半丟給了苦頓不堪的生活,一半拋給了天馬行空的幻想。幻想是我最大的樂趣,在這由腦電波編織的世界中,我可以得到一切。

作為天才的我,用了漫長的七年,出色地完成了別人至少十二年才能學完的課程,以優異的成績考進了父親心裏的第一誌願——北京師範大學外語係,學習英語專業。當時,我十四歲。

我的父親,他成功了。在所有人或欣慰或羨慕或嫉妒的目光中,他鬆了口氣,笑得自豪而坦然。他的笑容明朗如彩雲,越是靠近,我身上的陰影越濃重,我終於成了象蹄下的一個螞蟻。他不會輕易放過我的。

父親申請了內退,陪我去北京讀書。他在首都的好幾所學校講課。我們的新家距我學校隻有一裏路。

從七歲開始,我就沒怎麼看過電視,也不太出門,更沒有朋友,陪伴我的隻有一盞青燈。父親打我,當我沒有按照他預想的軌跡運行時,他就打我,手邊有什麼用什麼,有次竟然拿凳子丟我。他就差沒用刀丟過我了。

在北京,我竟獲得了少量的自由,受寵若驚啊!——可以有幾個朋友——父親像煮婦擇豆子一樣認真篩選;可以適當得看電視,甚至上網——當然這些都是在他的視線範圍內進行的。

方當豆蔻的我,置身於一群大人中,恐懼而孤獨。雖然同學大都對我很好,可也隻是把我當成小妹妹照顧、愛護,沒有一個人願意和我交心,所以,我仍然沒有真正的朋友。

直到有一天,我認識了李希純,一個初中二年級的北京男孩。他淘氣、懂事、幹淨——像在茫茫沙漠中,突然闖入迷路者視線的綠洲。

他驚異於我的傳奇,我羨慕他所擁有的一切。

他教我打羽毛球——他的球技不遜於奧運冠軍,彈跳極好,動作敏捷有力,像隻漂亮的小鹿。有次,我光顧欣賞他打球的樣子,拍子掉地上都沒有察覺,他撿起來遞給我,笑著說我學習把魂都學丟了——他亮晶晶的眼睛和牙齒像夢中的精靈,在我的夜空閃爍著,就是那時候啊,我的靈魂遺失在了那片十四歲的草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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