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見(1 / 3)

在唐拉大雪山以南,天湖納木措以北的唐古拉山脈,有一塊綿延不絕的神秘而又奇特的土地,在這夢幻般的群山之中,一座雕塑般的偉城鑲嵌在巨大的雅丹山體上,這就是我的家鄉——和碩特汗國。晚霞下唐拉大雪山妖嬈壯觀,白雪皚皚,清冷的空氣中飛舞著鋪天蓋地的雪粒子,那便是故土了。

剛剛挨過冬日的侵襲,遠處的念青唐拉大雪山山頂卻依然雲霧繚繞、神秘莫測,如同頭纏錦鍛,身披鎧甲的英武之神,它高高地矗立在重重峽穀之上,白得反光的雪峰映照在蔚藍的天空裏,似要將一望無垠的天空映出納木措那般的水靈來。

萬物都在緩緩蘇醒,雪狼也匍匐著離開溫暖的洞穴開始捕食,青黃的草尖忍著徹骨寒意鑽破厚實的積雪,一副探頭探腦的模樣。空中的獵鷹盤旋著身軀不遠不近地跟著我。

我甩著手裏的鷹哨,騎著瓦兒朝唐拉大雪山越奔越快,這個漫長的寒冬都快憋壞我了,我像隻剛被放出籠的雁兒,歡快得不知所以。

“公主,別玩了,到處找您呢。”薩梅騎著一匹小馬遠遠地跟在我後麵追上來,扯著嗓子叫我。她是我的婢女,兩頰頂著水紅的雲彩,頭上纏著密密麻麻的辮子,係著紅藍絲線織成的發帶,襯著這初醒灰白的大地,極為出彩鮮亮。

“我不,阿尼又想騙我回去,今兒我手感不錯,定能追到一兩隻雪狼。”我孩子氣地說道。

薩梅沒有認真聽我在說什麼,眼裏卻閃動著奇異的光芒,“京城來人了,那些人穿衣打扮可奇怪了,還留著那麼長的辮子。”

聽到此,什麼大雪山也好,雪狼也罷,都被我通通拋諸腦後了,我立馬勒緊韁繩,掉轉馬頭朝回跑去。

我叫烏雅七月,是和碩特汗國的長孫女,已過金釵之年,卻還從未見過阿爸阿媽,從小養在阿尼膝下,跟在族內勇士們的馬蹄後邊長大的。

阿尼說我的名字是遙遠的京城裏那個高高在上的皇帝親賜的,可我從沒有去過京城,也沒有見過那個皇帝。

一胖一瘦兩個拖著長辮子的男人坐在央宗殿下首,各捧一碗熱騰騰的酥油茶發抖,不住地抱怨這兒的天氣太過惡劣。

“這位就是達瓦公主嗎?”他們瞪大了眼睛看著我,“小小年紀已經樣貌不俗了。”

他們是來接我的。

阿尼說住在京城裏的阿爸阿媽想我想得緊,便派人來接我回去,我仰著頭想了想從記事起便掛在牆上的那幅美人圖,據說畫上的人就是阿媽——和碩特汗國的蘭靜公主,可那個人永遠冰冷,一動不動,讓人想起來就不寒而栗。再回頭看看坐在鹿毛氈上,穿著大清官服,被凍得滿臉青紫的兩個人,我不值一哂地搖了搖頭。

阿尼哈哈大笑,說你不是早就想見畫上的阿媽了嗎?還有那個給你起名字的皇帝。

我皺了皺眉頭,薩梅偏過頭壓低了聲音:“還有畫片上的糖葫蘆,驢打滾,桃花酥……”

我咽了咽口水,頓時有些心動。

青山樓外樓,歌舞幾時休。書上的繁華奢靡之地,京城,讓我心動了。

“阿尼也一起去麼?”我吊在阿尼強壯的手臂上撒嬌。

阿尼仰頭大笑,粗大的手掌寵溺地揉了揉我的頭發。

阿尼是很舍不得我的,他年紀大了,和碩特又離不開他,卻還是堅持親自送我到嘉峪關,然後又讓阿紮勒帶著大批人馬護送我到朔州,還把鷹王恰骨伊給了我。

阿尼讓我把所有東西都帶上了,整整裝了兩車,有吃的,有玩的,還有多年來阿尼想盡辦法從各地給我弄來的書籍字畫,當然少不了那架阿尼花重金請中原的能人巧匠專門為我做的紫檀木琵琶。我想反正我隻是去京城看看,看夠了我再回來,心裏便沒有那麼難過了。

離開和碩特那天的情形不知怎麼的,在記憶中已很模糊了,隻記得族人們準備了盛大的篝火宴會為我送行,阿內文公主還跳了最拿手的卓諧舞。拉薩河的水如同雪原中的一條綠腰帶,纏纏綿綿地一下下鞭打在我既期盼又不舍的心上。

漫長的旅途整整持續了兩個月,車窗外白雲蒼狗、日異月更。雪山不見了,草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條又一條河流,一座又一座高山。時日越長,滿心滿腦的悔意越瘋了一般蔓延滋長。我整日抱著我的琵琶沉默寡言,一聲不吭,落腳休息的時候也隻會爬到裝字畫的馬車裏麵坐著,剛滿十三歲的我總是在想,我的選擇是不是錯了?

這日終於到了朔州,阿紮勒也要告別我回拉薩去了。

我哭得很厲害,他緊緊抱著我,大聲道:“達瓦公主,去到京城誰敢欺負了你,我阿紮勒一定不輕饒他!”

阿紮勒哈哈大笑的眼睛裏彌漫著一層霧氣,他是和碩特汗國第一勇士,當然不會隨便哭出來。我看著送我來的勇士們在他的帶領下絕塵離去,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好在,我還有薩梅。

接下來的日子,便是一路走,一路想,一路哭。

我們是入夜時分進的城,京城如我一樣,已在紛華散去之後酣睡下了。

鼻尖充斥著濃濃的香料味,我使勁打了個噴嚏,便在一張碩大的金絲楠木床上醒過來了。

入眼極盡奢華,薄如蟬翼的金色帳簾從房頂垂到木製地板上,有兩張虎皮那麼大的梳妝台靠在床邊,堆滿了各式各樣我從沒見過的首飾脂粉,和一些不知道裝著什麼的精致小盒。窗邊擺著一張很大的貴妃榻,上麵鋪著厚厚的貂毛毯子,靠背上搭著一條大紅綢褡。

轉過頭來,還未來得及看清屋內全貌,便見一屋子旗裝打扮的小丫頭,看她們的模樣,年紀都不大,個個笑嘻嘻地看著我,窸窸窣窣地交頭接耳。

我本是個極愛新鮮的人,可此時不喜反急,摟緊手中被褡,放聲哭了起來,窗外是另一方青天,隻餘一棵極蒼老孤獨的梅樹,再沒有那蔚藍如寶的納木措和皚皚獨立的雪山。我如同走進了另一個世界,曾經熟悉的一切全都不見了。

我的哭泣讓一屋子笑嘻嘻的人著了慌,她們不知所措起來,互相責怪著跪到了地上。

這兒,已不是我的和碩特,我已走了太遠。

我想我被阿尼騙了,來到這裏已有七天,不僅沒有見到畫上的額娘,更沒有看到那個皇帝,碩大的府宅大院內,抬頭低頭盡是些大氣不敢吭的丫鬟仆從,還有一個萬惡的自稱管家的人,我從沒見過這麼討厭的人,也不懂管家到底為何物,除了每天變著花樣強迫我按時用餐就寢之外,連我的來去都要幹涉,時而從他那就像反複訓練過的嘴巴裏蹦出幾句不滿,而如果問他什麼,開口閉口便是‘老爺夫人交待過……”,除此之外,別無他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