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一

十裏華燈,光影幢幢,斜風細雨,暗夜生輝。

疏樓龍宿傲立宮燈幃,闔目凝思片刻,倏而蘸雨揮毫:“蜉蝣子,天地依,水波不興煙月閑。”

再想落筆,竟是心神微動無緣下句。正疑惑間,忽聞遙遙傳來雨打油紙聲,於是心情大好,拾起一旁煙鬥慢慢吞吐,一派慵懶適意。

煙霧氤氳間恍見淩霄仙人負劍撐傘,一襲雪衣翩然穿林踏雲而至。

“好友劍子仙跡,贈吾一句吧!”

仙人入亭,收傘。聞言颯颯然輕轉拂塵,掃來亭外一蓬雨水激射,淅瀝瀝落於紙上,轉瞬已對出絕妙下句:“忘塵人,千巒披,山色一任飄渺間。”

正是佳時,佳景,佳句,以及……佳人。(還是良辰、良景、良句、以及……良人?……咳咳咳,這想的啥。)

龍宿一時目眩神迷。

默念幾遍,正要擊節讚歎,終是抵不住潛意識不斷叫囂的不對勁。暫時住口細細品味句意——

忘塵……飄渺……忘塵飄渺……

憶及上次相見種種,心下立時一驚,猛地旋身挑眉淩目緊盯:“好友,未知這‘忘塵’‘飄渺’,可是……之意?”話中省略的兩字,竟是重若千鈞萬難出口,壓得胸中氣短窒悶難當。但他知以兩人默契,對方定不會會錯意去。

“好友所想無差,劍子所言,正是此意。”沒有避重就輕,沒有欲蓋彌彰,沒有顧左右而言他,沒有轉移話題,劍子仙跡在相識的數百個寒暑中第一次坦言回答了龍宿的問題,語氣一如既往地淡然通透。隻是雪睫低闔間參雜的幾分感慨唏噓,聽在好友耳中卻不啻為驚雷降下。

龍宿下意識地揮袖擊散麵前煙霧,不管不顧執意要看清楚麵前好友。隻見猛烈袖風激蕩得他一頭白發四散飛揚,白紗亂舞淩然絕世。饒是如此,靜立之人依舊無一絲被上下審視的不自在,神情無喜無悲淡漠出塵,仙氣繚繞不離,清風流連不去,眉心靈玉光華瑩澈,周身彌漫熠熠清輝,分明……分明是得道之期為時不遠,羽化登仙指日可待!

千年修仙隻求這一刻,本該恭喜好友一償夙願,龍宿卻抿唇擠不出半字衷言,隻嚐得口中冰冷到狂亂的苦澀。雖然數十年前,好友以一閉死關不知年為由請辭時龍宿便已心有所感,麵臨事實的打擊卻依舊令他難以承受。

吾果然高估了自己的承受力……不,吾果然低估了汝對吾的影響力啊,劍子仙跡!

不受控製的心緒激起了龍宿的怒氣,習慣了一切盡在掌中的儒門龍首再按不下好友麵前從不展現的煊赫華威,珍珠衣袍獵獵鼓蕩,燦然金眸緊鎖眼前人,紫發無風自飄,氣勢狂狷凜冽。

“汝好,汝很好!……數十年不見,甫一出關便贈吾一份如斯大禮,果然不愧是出人意表的道家先天,天下無雙的劍子仙跡!”

百年情誼相別在即,說什麼都是錯。劍子默然,負手凝視一林夜雨,白衣白發仙姿飄渺。結合天人合一的道境,劍子不覺間整個人漸漸與夜景相融,存世的感知一點點淡化,直至微弱到以先天高人的靈覺竟也隻能模糊感應到一絲生氣,如不是眼中所見怕當真會以為其所立之處實為空無一物。

龍宿明知這是道家臨近飛升的正常表現,仍止不住看得一陣心驚肉跳。比起可能被欺詐的視覺,真正的高手往往更信任自己的靈覺所感,然而龍宿此刻卻恨不得將自己感知到的虛無碾碎成千萬段。

他死守著唯一能確定這人存在的視覺,如溺水的人抱緊唯一一塊浮木,被可能失去的恐懼壓得喘不過氣來。隱隱積存了數十年的心慌一夕引爆,他急需什麼來證明眼前這心心念念了數百年的道者不是一觸即碎的幻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