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涼院中謝了海棠,開了桂花,皇帝突然轉頭問風裏刀:“你說,現在化田在做什麼?”

風裏刀老老實實道:“每年中秋,義父都和皇上進宮來過,並不同我們在一處。”

皇帝笑著說:“這倒是,想必今年他也會來。”兩天前雨化田才有書信送到,說他們剛過三佛齊,幫助那裏的土王平定叛亂,還捎回凝神安眠的香料,讓他每天都能睡個好覺。

皇帝已經很久沒睡過覺了。

巧的是雨化田的信末也續了一句《梧桐雨》的戲詞:“我為君王猶妄想。”不知是不是算好了時辰,剛抵在中秋前夕送達。風裏刀單曉得沒有雨化田,皇帝要發急心痛,卻不曉得沒有小皇帝,他義父該怎麼過這個中秋。隻聽皇帝接著那句唱道:“我為君王猶妄想,你做皇後尚嫌輕。可知道鬥牛星畔客,回首問前程……”他一個人又是正旦,又是正末,像是要把雨化田落下的戲份也統統補上。

伶人們都伏在地上不敢動彈,隻有皇帝平時寵愛的一個琴師還在自顧自地拉著弦子,他是個盲人,眼睛看不見,心裏最幹淨。“朕與卿盡今生偕老;百年以後,世世永為,永為……”他唱不出那個詞,他們本就不是那種關係。

這段曲子風裏刀常聽雨化田唱,聽久也會了:“誰是盟證?”

皇帝一怔,呆呆望著他道:“這不是你的戲詞。”

風裏刀低頭:“我知道,比義父差遠了。”即使差遠了,他還是想也找一個人,與他盡今生偕老,聚也歡喜,散也歡喜。

皇帝連連搖腦袋:“你是你,他是他,你何苦要跟他比呢?你也是木頭,一個大木頭。你問我誰是盟證?月澄澄銀漢無聲,說盡千秋萬古情。咱各辦著誌誠,你道誰為顯證……呸,誰敢為咱們的顯證!咱們倆,又……又又又何須皇天相證後土應承!”最後一句被他改得亂七八糟,索性連皇天後土都不要了,聽得滿地伶人紛紛暗中低頌祖師爺名號,都是這個瘋子胡言亂語,可不幹我等的事。

天上月涼如水,這含涼院中曾經也是有水的,一條彎彎曲曲的溝渠穿牆而過,有時的皇帝和雨化田就把造好的小木船放如渠中,看它們從東飄到西,從南流到北。雨化田心思聰明,每次都使計衝到前麵,但皇帝的手巧,他造的木船精密結實,總能在終點前反敗為勝。這個遊戲他們每年中秋都玩,現在小渠變成了大洋,皇帝不知道自己還追不追的上。

這時,皇帝突然指著天上道:“船,朕看見船了!”

“哪裏有船?”風裏刀舉頭望去,隻見雲色四合,陰晴變幻,層層疊疊的雲彩裏,竟真有一朵被晚風吹成個寶船的形狀,船上樓閣惟妙惟肖,自夜空中緩緩駛來。“是化田來接朕了!”皇帝不知哪裏來的力氣,雙腳一蹬,騰起數丈,三兩下跳上了樓頂。

“皇上,小心!”風裏刀在下麵喊,但他什麼也聽不見。他要乘上這艘船,他要親自告訴站在船頭上的人,咱們的緣分還沒有盡,戲還沒唱完。小時候說過的話,過十年,二十年,一樣要作數——你要是不肯來,就換我去找你吧!

風裏刀眼睜睜看著皇帝自十丈高樓上縱身一躍,投入茫茫蒼穹,而那雲做的船上仿佛也有人向他張開雙手,溫柔迎接他的到來,他懷抱著浩蕩長風,就像是抱著一個永不破滅的理想,永不醒來的美夢,自在,逍遙,無憂無慮。

“化田,我追上你了。”

尾聲二·南渡

航行一個月後,雨化田遇到了人生中最大的問題——無聊,他以前從來沒有這方麵的困擾。在宮裏的時候有皇帝喋喋不休,回府後有風裏刀和馬進良鬥嘴,他的生活始終都處於一種過度聒噪的狀態。當日子突然簡單得隻剩下白天看大海看太陽,晚上看星星看月亮,就始終覺得少了點趣味。

馬進良最了解督主心思,便教會了他一樣民間時下最喜聞樂見的遊戲——打麻將。雨化田學什麼都很快,當天晚上就迫不及待投入戰鬥,前半夜輸得把官帽上的紅寶都押出去了,後半夜就贏得馬進良他們三個連內褲都不剩,紛紛向雷打不動,清早起來練劍的趙懷安借了幾床被單裹在腰上,猛一看,很像是當地的土人。雨化田也不趕盡殺絕,當天早上加菜,一人多發了一根香蕉。

從此以後,再也沒有人敢找雨化田打麻將,他又恢複了當初無聊的生活。雨化田隻好寫信,一封接一封地寫,大多都是“今日甚好,勿念”、“保重”、“風起添衣”這樣淺顯的句子,最短的信隻有一個字:安。寫好之後就夾在一本翻破了的《三寶太監下西洋演義》裏,到下一個補給地的時候派人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