屍位素餐的地方官不同,在"幸免於難"的一家人要離開之前,他已親自到了家中。母親將匕首插在父親胸口時,父親解脫般地笑,隨後母親也倒在父親身上,最後的眼神清醒無比。他心中早知道這一天會來,連震驚都沒有,隻是對父母到死都沒有看兒子一眼,覺得有些遺憾而已。義父最後還是把死者全當成瘟疫處理,將他作為遺孤收留下來。
要替令尊贖罪的話,就好好為百姓做些事吧。義父當時便如此對他講。
義父替他維護著清白的家世,他則隱匿著無人知曉的秘密,直到今天。
他是和義父在一起之後,才知道何謂是非對錯,正邪之辨。卻依然不懂,為何雙親選擇用這樣的辦法去在乎對方?自己不幸,便不能眼看他人幸福。為了心愛之人,可以不顧世俗法條,可以眼都不眨地做盡窮凶極惡之事。
所以發了誓不涉兒女私情。既然義父是為將他栽培成有用之人,才背棄正義操守,保下重犯餘孽,那麼也隻有努力不辜負他的期許,以天下蒼生為己任。心中隻裝家國社稷,眼中隻看黎民百姓。那些海誓山盟以生以死,徒然耗費精力不說,害得無辜之人牽扯進來枉受傷害,才是最要不得。
不涉兒女私情。
忽然覺得這個誓言留下的空間十分微妙。
他與他,都是男子。即使有情,也不叫兒女私情了吧。
多強詞奪理的說法。
信他說的當年不是為了容貌,才對自己著意眷顧,絕色如柳葵官在他身邊這許多年,不過朋友一場。六年前好幾次徹夜爭辯,到後來終究說動了他,也終於看懂他的懷抱非平常人能及。相識後一直當他是昏庸無道恣意妄為的滅世之主,可以稱為好感的想法,自那時起才有。後來雖常擔心他哪一日故態複萌,卻也是因為對他的器量才幹深懷期待之顧。未曾想過與他有君臣以外的牽係,他表明心跡時,驚惶詫異之外,卻奇跡般並無嫌惡之感。時至今日,對於那個人,更是無論如何也無法討厭。
是他將他推到了萬人之上的高位,他教他為政不能完全以寬,百姓需善待也需約束;他說他是有才能值得期待的臣子,他說這一次做錯了下一次可以再來;做什麼有趣的事總叫上他,一起辦公累了打盹時幫他蓋衣服,看他可憐碧石就帶回宮幫忙養。他縱容自己所有的不敬和任性,他寧願自己的忍受著焦慮,也不屑用君主的身份逼迫他做違心之事。
在他眼中,秦子陌不單是獨一無二的臣子,還是想要共度晨昏的人。
從來沒有被這樣需要。
皇帝用他的氣度與真心,綿綿密密地將自己護了個周延,不忮不求,偶爾難以忍耐的狂躁,卻從沒一次真正傷了他。
此情此恩此義,曆曆銘記於心。
如果不是那樣足以毀滅一切的激狂,如果是他所用的、這種中正平和的方式,或許還是......可以的。
子陌失笑。
想了這麼多,耗了這麼久,隻不過是因為已經心動,又放不下架子,才拚了命說服自己而已吧。
平常做事哪裏有這般拖拖拉拉?討厭自己不幹不脆的樣子。他的果斷,他的魄力,自己永遠都學不來吧。就因為有自己所無的特質,才總是不自覺地注視,才走到了今天這樣的地步。
事已至此,再逃避下去,永遠沒有終了的一日。他說要一個確切的答案,那麼便拚了這張臉皮不要,給他一個確切吧。
才說了不願牽扯旁人,如果與他在一起,牽動的又何止長庚朝野。而且,也已經傷害到人了。柳大人,後宮嬪妃,巴望著楚家香火早續的一眾朝臣,哪一個不是對他咬牙切齒。
罷罷,接下來的問題不是他一人便能想通的,還是兩人一起解決吧。
也許在這之前,皇帝的熱情便失卻了呢。
不管是否隻有當下而已,現在的自己,想要善待這個"當下"。
35.
他回來這日,剛好天紳下了第一場雪。
不禁想起當年初見時,也是一個雪天。整整九年,時間過得,不知算快還是慢?
子陌卸下行裝便到宮中參見
目光對上時,修衡懸了百日的心,終於安然歸位。
不需要言語,眼前這個人,他比誰都懂得。
走到他身前,將低伏的身子拉起後卻不放手,在他耳邊輕道:"一路辛苦。"
子陌沒有掙紮,隻有兩句話要講。"臣和誰之間都清清白白,這一次不是順水推舟,也非隨波逐流。"
"朕知道。"他將他緊緊摟在懷裏,似要揉成一個人般。
子陌任他抱著,頭靠在厚實的肩上,感受到完全的鎮定安寧,已經認定了可以將自己的一切,交給眼前這個人。自己也想要好好努力,遲早成為值得他托付的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