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朗拱手:“是。”
大雪忽然停了。天空放晴。
很是奇怪,此地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不知從何處竟傳來了郎朗的童謠聲。
“風也奇,雨也奇。
風雨之中話黍離。
黍離聲聲不忍聞,聞之含淚皆離席。
風也奇,雨也奇。
縱橫四海無強敵。
看淡人間生與死,風聲呼嘯槍林逼。”
賀六收起沾著一縷殷紅的繡春刀,抬頭看了看天。他回望自己的一生:那些殺戮,那些詭計,那些爾虞我詐,歸根結底,都是為了頭頂的蒼天,蒼天下的黎民眾生。
張居正、胡宗憲、戚繼光、楊煉、海瑞、俞大猷、楊博、王崇古。。。一個個忠臣良將的麵龐,浮現在賀六麵前。那些人奮鬥一生,他們所做的一切,亦是為了頭頂的蒼天,蒼天下的黎民眾生!
可是,有什麼用呢?
國勢由衰轉盛,由盛又轉衰。五百年必有王者興,興百姓苦,亡,百姓亦苦。君主一句話,便能讓忠臣良將們畢生的心血付諸東流。
飛魚服,繡春刀,錦衣出,血滿朝。
錦衣衛殺得盡貪官汙吏,殺得盡通敵叛國者,殺得盡結黨營私者,殺得盡擾亂朝綱者。可他們卻殺不了全天下最貪,最惡的那個人!因為那個人是他們的主子!
七十六歲的賀六,感覺自己陷入了困惑:我難道是有弑君之心的亂臣賊子麼?我難道想帶兵殺進永壽宮,殺掉皇上麼?那樣做又有什麼用呢?死了一個皇帝,又會有一個新皇帝騎在黎民百姓的頭上,視百姓為一個可多可少的數字。。。
曆史的車輪滾滾向前。三百四十八年後,公元一九一一年,甲子紀年,辛亥。武昌城頭的一聲槍響,終於結束了華夏五千年的封建帝製。所有華夏兒女,都該感激武昌城頭的那一槍。這是一句大實話。
自然,這些都是幾百年後的事。
賀六的眼前,忽然出現了奈何橋。
奈何橋邊,無數人在朝他招手。
白笑嫣身著一襲白衣,宛若天人。她朝著賀六喊:“六哥,快過來,十四年不見,你還好麼?”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蕭聲動,玉壺飛轉,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美人依舊是美人。
老胡拿著錫酒壺,朝賀六喊:“老六,別想那麼多了。你累了一生,該好好歇歇了。過來吧,陪我喝酒。”
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酒仙依舊是酒仙。
文忠公張居正朝著賀六喊:“老六,快過來,跟我說說,咱華夏的百姓都過上衣食無憂的好日子了嘛?”
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裏潼關路。望西都,意踟躕。
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名相依舊是名相。
襄懋公胡宗憲朝賀六喊:“老六,東南的那些百姓,不用再受倭患之苦了吧?趕快過來告訴我。”
寶劍埋冤獄,忠魂繞白雲!
名臣依舊是名臣。
忠直公楊煉朝賀六喊:“六爺,我要投胎了!告訴我,現在朝中有哪些奸臣。十八年後,我還要做個鐵骨錚錚的禦史,鬥貪官,除奸臣!”
浩氣還太虛,丹心照千古。生平未報恩,留作忠魂補。
諫臣依舊是諫臣。
武毅公戚繼光朝賀六喊:“老六,舊閻王不公!我在陰司召集了八千戚家軍舊部,打下了閻羅殿,做了新的閻羅王。你快來吧,審善惡的判官一共兩員。左判官現在是海瑞海剛峰。右判官的位子,我給你留著呢!”
秦時明月漢時關,萬裏長征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名將依舊是名將。
賀六感覺自己腳下生出了一朵祥雲,輕飄飄的,徑直飛向奈何橋。。。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
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白發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大柳樹下,賀六合上了自己的雙眼。手中的繡春刀,滾落到了腳下。
洪朗在破廟中待了半個時辰。他怕賀六受寒,拿著一件皮裘,走出了破廟。
“六爺,天冷,穿上皮裘吧。六爺?六爺!”
洪朗用力的搖晃了下賀六,賀六閉著眼睛,沒有半分反應。
洪朗用手一探賀六的鼻息。他的眼淚奪眶而出。他用盡全身的氣力,高喊一聲:“六爺,走好啊!”
洪朗的這聲嘶吼,回蕩在白茫茫一片的天地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