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爛泥;那麼為什麼亞曆山大所變成的爛泥,不會被人家拿來塞在啤酒桶的口上呢? ”
就在葛楚德的化妝台上看見了一捧梔子花之後,謝禹的內心深處還是發出一聲暗笑。對他而言,從這一刻開始,這出戲就帶有一種啞謎般的遊戲色彩。
上半場裏有太多的細節,聶希羽把陸維止生活中的細節盡其可能地帶入這出戲裏,又像一個個小詭計,引導著得知內情的觀眾深陷其中:代表他母親的梔子花和麵紗,裝飾著楚楚動人的葛楚德;奧菲利婭唱起一支歌,那樣甜美而悠長;冷漠的叔父兼繼父從來不伸手碰他;幽靈的台詞的確是傅允在念,但聲音和語調分明另有其人……
即使沒有這些苦心營造的細節,謝禹還是看見了他,他的母親必然對他說過“請你不要離開我們”,也必然有愛人曾經飽含熱淚用顫唞聲線傾吐出“你讓我相信你愛過我”,劇中關於父母兒女、朋友愛侶之間的情感,誰說不能在真人身上一一映射,而那些永恒的情[yù]、瘋狂、迷戀、背叛、複仇、乃至愛與死,將近二十年後經由穆回錦釋放出來,竟也無比妥貼切合。
甚至可以說太貼合了。原來陸維止並沒有看錯他,在消失了這麼多年之後,重新站出來的穆回錦,就連一個手勢,都能讓人感覺死者的呼吸。
在開演後最初的二十分鍾裏,謝禹曾經以為這出戲被齊攸拿走了,這並不是陸維止的慣用的風格:站在舞台上的隻有人,布景那麼簡單,道具如此黯淡,幾乎沒有配樂,所有的背景都隱去了,再不重要了。
後來他才意識到一切都是刻意為之,是當年的陸維止自己舍棄了華麗的布景和舞美,留下了強大、克製和樸素的基調。被賦予尊嚴的光輝的,是一個男人的生與死。
謝禹不禁想陸維止當年為什麼放棄這出戲,轉而去拍攝《丹青》,顏色濃鬱豔麗但是充滿揮之不去的頹老、傷感和對往事和青春無比眷戀的《丹青》。但也正是在看到穆回錦的演出之後,他似乎又理解了陸維止,在永恒存留和稍縱即逝之間,縱然後者更圓熟完美,讓此人在工作中的神性更顯露無遺,然而麵對死亡的陰影,也許是生平第一次,他退讓了,他放棄了他人那不可靠、早晚會帶進墳墓裏的記憶,還是選擇了膠片。
他留下了《丹青》。但這是謝禹最不忍心去回顧的電影,每一次重放,都是陪著陸維止審視當年的自己和穆回錦。這個故事裏太多真真假假糾葛不清,惟有凝視穆回錦的目光,真切誠實。《丹青》那麼難以讓人忍受,或許就是因為,陸維止變成了一個普通的、老去的男人,追撫舊日,而無能為力。
幸好還有這出《哈姆雷特》,幸好它重見天日。記憶雖然不可靠,但再也沒有比這個更珍貴的東西,為此,謝禹覺得是應該感謝齊攸,甚至穆回錦,為他們重現本已徹底封存在塵埃中的記憶。
“讓我瞧瞧你會幹些什麼事。你會哭嗎?你會打架嗎?你會絕食嗎?你會撕破你自己的身體嗎?你會喝一大缸醋嗎?你會吃一條鱷魚嗎?我都做得到。你是到這兒來哭泣的嗎?你跳下她的墳墓裏,是要當麵羞辱我嗎?你跟她活埋在一起,我也會跟她活埋在一起;要是你還要誇說什麼高山大嶺,那麼讓他們把幾百萬畝的泥土堆在我們身上,直到把我們的地麵堆得高到可以被‘烈火天’燒焦,讓巍峨的奧薩山在相形之下變得隻像一個瘤那麼大吧!”
陡然拔高的音調,像一根尖銳的針,刺著聽者的耳膜。陳楷在座位上不安地動了一下,扭頭一看,同來的師姐看得熱淚盈眶,根本沒有留心到來自旁人的注視。
開學之後他變得忙碌。除了畢業論文,陳楷更被論文導師看中,帶進研究組裏做課題,每天在各種資料和文本之中忙得目不交睫。他渴望這種忙碌,或許是因為知道這樣能讓他的每一天過去得更快一些,也沒有空去想一些業已無可挽回的事情。但人生往往是一出縞潮迭起的諷刺劇,愈是想躲開什麼,反而被無形的手抓住,強迫你和他打個照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