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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年春草綠

作者:閑伶

煙籠寒水月籠沙

“公子從何處來?”

“荊州。”

“吃茶。”

白得近乎透明的指尖,穩穩地拾起一盞碧波蕩漾的新茶,輕輕落在客人麵前,再悠閑地蕩開,半收進衣袖中,行雲流水,一氣嗬成。

“多謝。”

“分內事。”

一條秦淮河,十裏風月場,嗓子好的千千萬萬,身段好的千千萬萬,模樣好的千千萬萬,三樣都好的雖不在少數,好到這般地步的卻不多,更何況這位,穿雲裂石的喉嚨,身上又軟又韌仿佛有三千六百根骨頭,一張清水臉比旁人盛妝都精致,一出道就蓋過了秦淮河上的所有嬌娘。

傾城公子呀,真是美,美得是男是女都無所謂了。看客和伶人都這樣感歎。

與他相交,幾乎是秦淮河上的最難得的榮耀,再不起眼的人,隻需淡淡說一句“曾得傾城一盞茶”,便能得到全場的羨慕和讚歎。

“天青,成色難得。”

“民的,貽笑大方了。”順手又將一碟子點心移過來,垂下眼微微一笑,“官的也有一件,殘的,隻能做個擺設。

暖意從地毯下蒸上來,不驕不躁,仔細聽去,竟是水流的聲音——地板是純銅骨子架空的,底下源源不斷地通熱水,地板上鋪著厚毯子,鏤花的地方微微發燙,偶然觸到便是驚喜。鏤空的壁板裏噴出蘇合香的香氣,是隔壁在燒著大量的香料,這裏才能有這樣清澈而濃鬱的芬芳。書也多,畫也多,筆墨也多,擺設也多,有些壘在架子上,有些堆在條案上,有些直接扔在地上,隨手就能揀起來翻看,雜得足夠一個學堂開課,房間卻仍是敞敞亮亮,不到黃昏都不需點燈。眼前的人,真是隻有這樣一間屋子才配給他住。

“天黑了——”戲子突然指了指窗子,笑道,“夜航船敲梆子了,你聽。”

硬木相互撞擊的聲音堅定而悠長,一聲低沉的號子震得人心裏發痛,好像離去的是自己一般。這種聲音聽不得的,一聽就痛心,哪怕跟自己毫無關係。戲子倒不在乎,反正每天開場散場,幾個時辰便能演完癡纏一生的恩怨情仇,入戲的次數多了,出戲也就容易了。

“他們還會回來的。——這裏太好,沒有人能舍得不回來。”沒人要他解釋,他從來也不是多話的人,所以話一出口便微微驚著了自己。

“反正秦淮河一直都在。”戲子帶著依然不含情緒的微笑接過話頭,這一句話在歡喜的人聽來便是歡喜,傷感的人聽來便是傷感,喜悲全由自己,戲子不過給個鼓點,起個花腔。

旁人的夜色,是秦淮河的正午。秦淮河沒有燈火闌珊的時候,那些所謂的燈火闌珊,不過是在一段戲文散場時離去的人的錯覺,倘若他們能多等一等,就能看到燈火再起的盛大的新鮮。

屋裏的兩個人聽著一陣強一陣弱,卻總是隱隱約約的鑼鼓胡琴,長久不說話,卻突然抬頭笑了。這一笑,便對上了目光,戲子的眼睛是淺而透明的褐色——他全身都是淺而透明的,修長的脖子和雪白緊湊的衣領幾乎融為一體。明明穿著沉重的寶藍緞子衫,可那些衣料好像沒包住他一般,衣服是衣服,人是人,人在很遠很遠的地方。

“給您唱一段?”添茶時輕輕地問了一句,腔調中帶上了三分乖巧的奉承,媚意一絲一絲地流出來,湊上來的眼睛裏熟練地鋪陳了一地流光溢彩。

定神清音,橫開檀扇,唱起李太白的《清平調》,聲音極低極弱,卻極穩極清,九曲十八彎的調子,一分不差地演繹出來,足足唱了三頓飯的功夫,緩緩地收勢,正好跪在看客的腳邊,媚眼如絲,斜斜地仰視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