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回憶起這個瞬間,都詫異當時自己為什麼不直接把人從桌子邊上拉起來拽進懷裏一輩子不放開,或許那也是個不會戀愛的年紀。所以他所做的全部隻是用自己空餘的左手覆上了對麵人拿著筷子的右手,很慢卻很穩,一勾唇,高副營長就笑出難得狡黠的孩子氣:“今兒,甭管以後怎樣,跟我一起走吧。”

那是他第一次如此莊重對一個人許下所謂跟愛有關的誓言,他想,這誓言,大概也可以伴他一生。

03

A大隊袁隊長曾經跟南瓜們說,以後大概要常相守了,常相守,隨時隨地,一生。

高城沒聽過他說這話,如果聽見,可能會覺得把“常”改成“長”也一樣,天長地久,相伴白頭。

所以他在史今到北京之後的第一個七夕會莊而重之地寫了封信寄過去。寫的時候幾次想提筆言愛,最後被自己唾棄說娘們唧唧的咱大老爺們不玩那一套,於是全部用長相守代替。寫完了還頗為自得,覺得這算一次更正式的表白——雖然人早已經是自己的了。恰好身邊的小警衛員那幾天也在給女朋友寫信,抓耳撓腮不知道用什麼詞好,高城閑心上來指點了一二,引來一票人佩服眼光後大猴子蹦了好幾天的高。史今的回信卻意外地清淡,通篇提了些別的事,末了簡單地說,連長,我不會離開你。高城看著這幾個字發了半天愣,一時覺出眼眶發熱,擦眼睛間隙還不忘恨恨地往回找補:“等我見著你麵兒的。”

原來這也是愛情的一種,也熱烈也溫情,紮根在相愛的人心裏,即使從來不說出來,也不會覺得艱難困苦。

卻無人會料想到他們真說出那三個字的一天。

04

後來一年夏天高城在西藏,他上個月剛升了團長,也剛過完三十二歲生日。此次奉命帶團開拔蘭州軍區。剛知道這次調動任免時他三個月沒跟父親說話,去蘭州不是不行,甚至更偏僻的邊疆也不是待不得,隻是此一去橫跨了大半個中國,調令都到眼麵前了才告訴他,未免對他是個挑釁。臨行前進京辭別父母,老爺子對著他氣呼呼的樣子哼了一聲:“你怕我們欺負他?”

高城當即頂了回去:“您敢?!”

“我懶得管你們那些事,”老爺子都不看他,“去給我好好幹,幹不好別回來。你叔叔說你三十五歲能當上團長,現在你提前實現了,我倒想看看,你還能出息成什麼樣子。”

所謂虎父無犬子。

高城到蘭州軍區後與史今的通信反而比以前更勤了。史今在來信裏說,我早跟您形容過,在佳木斯和北京當導遊,那是不可能一樣的。我現在也習慣了每天早起,跟周圍的老人們一起出去遛彎兒,看他們養的鳥兒種的花,發覺這首都的淡泊。有時候經過你以前的學校,想起十幾年前你就和我天天走在一樣的路上,這種時候特美好,就好像你一直在。還有我經過□時還是會習慣性敬禮,我帶的客人們都見怪不怪了,有人還覺得特感動……我知道你要笑,但我現在不會哭了啊。

高城覺得自己越來越想念他,在每一次讀到他來信的時候這想念都會成倍的加深,比曾經他複員離開自己那陣子還要強烈。或許那時候是年輕的思慕,相思相望不相親還都可以忍受,然而相守有更神奇而強大的力量,像給人下了蠱,明明纏綿清淡,卻教人從此滅頂淪陷,居然還會心甘情願。

征程萬裏,相思成災。

後來接到那個命令實在是在很突然的情況下,軍區下令連夜進藏,完成一樁代號為207的任務。這任務的內容不足對外人道,然而實戰中的血火搏殺卻如此真實,高城在大大小小幾次主動出擊都隻負輕傷,心情卻日漸沉重。他預料到這是一場苦戰,如不能一次性果決利落地擊潰敵人,拖延日久,隻怕後果難以控製。

上頭顯然不會比他們想得少,最後一次大型出擊中接到的命令正和高城所想不謀而合。然窮寇莫追,驚恐憤怒的敵人顯然被逼到了絕路不惜死了也要拉兩個墊背的,那一場戰鬥艱苦程度極大地超出了雙方想象。臨近尾聲時對方被全殲,而我方也重傷輕傷過半,幾個團都不乏烈士犧牲。高城忍著太陽穴突跳地幾乎要裂開的疼痛一一布置了救援任務,眼前忽地一片昏黑,身邊跟著的警衛員尚來不及驚叫,他就已經重重地倒了下去。

最後一次,他的傷那麼重,然而他來不及跟任何人提起過。

大概這段時間都沒有過這樣深沉而濃重的夢境,他仿佛回到了出京的前一晚,在黑雲漫天不見星月光的夜裏,他曾擁一個人在懷。昏眩中那個人好像在他耳邊輕輕說了什麼,他當時沒有聽清,怎麼也,聽不清。然而那一夜在這個夢裏回來了,前塵舊事也跟著它一起回來了,他發覺他終於聽清了那句話,那幾個字。僅僅是,那幾個字。明亮的,溫暖的,帶著把人灼傷的溫度,溫柔地,就催促他從最深的噩夢裏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