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耽美/鼠貓/糧食?/民國]京華夢(上)
京華夢
人生如夢,夢裏不知身是客。
白玉堂轟轟烈烈地將夢做過了大半個人生,夢醒時分,物是人非。戲已不能再唱,三十年前他倒了嗓,便再未複原。
現在是一九五零年的春天。
桃花枝燦,粉白地開了滿樹,和三十年前仿佛沒有分別。隻是北平成了北京,中華民國成了中華人民共和國。
他不懂得什麼共和,什麼民主,隻是隱隱覺得這樣的日子,沒什麼不好。
大清朝遠去了,北洋軍垮了台,國民黨跑去了台灣,共產黨又來建立了新國家。這於他並無分別。日子仍然匆匆而過,他卻閑置了下來,收了一個閉門的小弟子,是武生的好料子,功夫硬,嗓子亮。他偏隅在這座四合院兒裏,獨自欣享這一方寧和的世界。
白玉堂老了,記憶便隨著他的人一並老去了,漸漸模糊成一團蒙霧,卻總有一處,清晰、曆曆在目。他總記得三十年前瑩白月光下,那張青春勃發的笑臉……
*****民國九年·冬·北平*****
袁世凱死了,洪憲元年還沒過完,就又匆忙換回了民國紀年。八十三天的短命皇朝帶來的是四載動蕩離合。一把交椅惹得槍炮四起,人心惟危。可是老百姓總沒那麼多精力去關心誰是總統還是總管什麼的。如何在亂世裏掙一口吃食,暖飽自己的腸胃,才是正經。
隻是有一處永遠不同。
小李紗帽胡同裏,紅燈高掛,這裏是人間醉生夢死的去處,男人醉死在形色的女人的懷裏,女人醉死在大把的鈔票,成堆的銀元裏,各自守著自己的亂世迷夢,醉死在了一片胭脂酒色裏。
殷紅披上衣服去開門,繡花鞋胡亂踩在腳下,鞋跟發了皺。
永全院熱鬧,她知道,叫囂嘈雜,縱情聲色。可今天不同,街麵上踢踏雜音,規整沉悶——那是當兵的軍靴子。又要亂了?去年學生亂過一回,燒了官址,打了高官,都是義氣;入夏時,當兵的內訌,聽人說,高牌店槍聲連成了片,不過五日,江山易主。這回又輪到什麼?
她想開門去瞧瞧,屋裏冷氣激得她一個激靈。暗紫繡花襖被人在身後一扯,裸出大半個肩膀。
“哪兒去?”
被那男人在背後狠狠一抱,她腳下一個趔趄,栽回他懷裏。
“火盆子不旺,我管翠枝要些煤,省得凍壞了你白老板,隔日上不了台,開不了嗓,那群戲瘋子找我不痛快。”
白玉堂是誰?他是角兒,就不比一般的戲子。
戲子的身份總是尷尬,他們是這世上頂低檔的營生,戲子、婊子,都是尋常人眼裏不入流的活計。可有一樣,大紅大紫就是角兒,紅了,地位便隨之不同,成了這亂世裏的貴人。
白玉堂是角兒,曹大帥捧他的場,他的《夜奔》便唱紅了偌大的北平。
“由他們去!白爺高興的便唱,不高興的誰能奈我何?”白玉堂伸手抄起小案上的水煙袋,去挑殷紅的下巴,“為了你,值!”
她偏頭一躲,暗自啐了一口,掙開他去開門。為了她?說得好聽!這男人是她能留住的?她殷紅是大字不識的窯姐兒,不懂得廉恥,卻懂得人事,一路摸爬而來,時局她看不大懂,但男人她品得透徹。
她冷笑著開了門,笑卻僵在臉上。
那明晃晃的一把手槍,正對著她輕浮的胸口。
“怎麼了?”白玉堂看她退回來,像條凍死了的蠶,身子僵直。有人跟著殷紅閃進屋子,門吱呀漬響,決斷了外頭燈紅酒綠的世界,屋子成了與世隔絕的庇護所。
“別出聲!”跟進屋子來的人輕聲喝斥。樓下一陣混亂,馬靴子敲得地板登登作響,那鋥亮的手槍對著他。
革命黨?
殷紅仍愣著,馬靴子的震響卻開始從樓下排開了。白玉堂裝著水煙袋,頭也不抬:“不是要去添煤?”他笑得不正經,順手在她豐盈的屁股上拍了一把。嫣紅橫著眼睛給他個白眼,卻著實感謝那一下子,她仿佛蘇緩了過來,側傾著身子開門走了出去,門軸子“吱呀”一聲在背後合閉了,小襖裏子讓冷汗薄薄地浸濕了。
說?不說?
軍靴子踏著空鬆的地板,順著樓梯爬上來了。殷紅死命咬著嘴唇,留下一段小巧的鮮紅印子。她找惹不起,總躲得起,世道不寧,明哲保身是正道兒。可是那死鬼怎麼辦?放他去吃革命黨的槍子,還是吃當兵的刺刀?人說婊子無情,可她宿世孽緣欠了他的,她舍不得他死。
“冤家!死鬼!呸!”低聲啐罵,她理了理頭發,正了正頭麵,把暗紫繡花襖扣齊,若無其事地去了。
她什麼都沒看見,什麼都沒有。
白玉堂裝好了水煙袋,那手槍卻一直擎在額前,握槍的手滿是鮮血。他順著那手第一次看這屋子裏的不速之客。蒼白的一張臉除了清秀留不下什麼印象,隻是那一雙黑亮的眼睛,直刺在心尖上,那眼神太幹淨,滿是理想。
他有點不屑,嘴角扯開似笑非笑。什麼革命,什麼民主,他看見的還是一片混世,大概隻有像他們這樣的喝過洋墨水的讀書人,才會為了那輕飄飄的幾個詞兒,豁出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