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
自盤古開天,這人世從來是男尊女卑,乾上坤下;唯有在那三尺戲台上,油彩錦繡間,慣能顛倒陰陽,混沌乾坤,幾多教那蛾眉脂粉,把風頭壓過了須眉丈夫。更勿論一出《牡丹亭》,道是“情不知有何而起”,滿座看的都是杜麗娘生生死死,弄盡纏綿,而那柳生不過是春光故園裏的一道粉牆,寞落落襯在身後,為的是分外映出良辰美景,桃李嬌嬈,佳人紅粉。
因此說,台上小生,轎下喜娘;百般心思功夫使盡,多不過為人作嫁,永成不了正角兒。
誰知梨園行的戲演到今兒,終有個小生搶得了旦角兒的彩兒;這一年的奉天城,城西慶雲社的《牡丹亭》就唱紅了個小生——林遷,林逸仙。
並不怪這林逸仙太會搶戲,實是個紅顏殊色也壓不住的討俏人才——待油粉妝上,行頭披掛,台上素扇揮灑,雲袖展舒。那身段太風流,那扮相太俊雅,那眼神太溫存,更何況那一把清亮如水,又綿醇似酒的好嗓子,合了雲板胡琴,纏綿綿蕩悠悠拋下一腔癡迷柔腸:
“……恨孤單飄零歲月,但尋常稔色誰沾借?……似你千金笑等閑拋泄!”
在台上,生教身畔佳人無顏色;台底下,又奪了多少曠婦癡情,賺了幾許閨女情淚。
於是又多了個風流雅名兒——“林仙郎”。
“師哥,今兒這戲演得,不是麗娘還魂尋郎,倒似霸王帳下別姬。”
後台下,柳生與麗娘背對了卸妝。這頭把花鈿珠翠卸下,黛眉朱唇抹盡,鏡底浮出一張少年俊臉。桃花人麵,修眉秀目,倒真好風情。隻是和對麵鏡裏的一比,登時便黯了一色,不由得人不泄氣。一時又勾起方才台上的微惱薄恨,便忍不得幽幽嗔怨。
卸了妝的柳生對著鏡底隻一笑。眼色如茶,溫默又醇厚。
真個乾坤顛倒。台上是綠肥紅瘦,小生蓋倒了正旦的戲;台下是五胡亂華,日本人進了張大帥的地。
物反為妖,這亂世出盡妖孽。
這正是民國二十年開春。公元一九三一年一月。
然而下一出《牡丹亭》,卻不是和這自幼相熟的師弟楚流雲演的。
昨兒晚上那豪門管家就到社裏送了帖子,燙金大紅箋上,寫明了隻請柳生林仙郎。
“杜麗娘,請的是集雲班的白孟秋。”
這白孟秋白老板,是北京過來的頭一份名旦角兒,來奉天比林遷兩個早。扮相豔,身段俏,活兒靈,又慣會在達官貴人裏斡旋,確比楚流雲能叫座兒。
可是梨園行不成文的規矩,最不願拆班子和生人搭戲。台上起轉承合,眼高眉低,最要緊的就是心頭那點靈犀;硬湊的一對生搭檔,好比洞房裏乍撞臉的兩個扭捏人,怎麼去演你情我濃,色與魂授?
何況,這也太打楚流雲的臉。
然而這帖子卻辭不得。這邊廂林遷還皺著眉,那邊廂班主趙玉才便低頭哈腰滿口子應下來:“吳總管您放心,放心……明兒咱林老板指定打疊好全架子精神給大帥賀壽去!這也是咱奉天人一大喜不是?”
等殷勤送管家上了車,回轉屋便對著兩位角兒哀歎:“能怨我?惹了大帥,咱在這奉天還唱不唱了?”
偌大一個東三省,白山黑水間盤恒著二十萬東北軍;而能被稱大帥的,在張作霖張大帥身故後,就還一位人物,祝正璁祝大帥。
與張大帥祖上逃荒闖關不同,祝正璁卻是土生土長的奉天人。數輩先祖都在這塊寶地販貨行賈,到了父親這一代,已掙了連橫成街的店鋪家業。祝正璁是獨子,父母滿心指望著他讀書求仕,光宗耀祖。誰知樹大招風,財粗惹禍,一批皮貨茸參入關時,被官衙截下,硬問了個夾私窩藏的罪。一場不尷不尬的官司折騰下來,不但折了三分家業,祝父氣急成病,兩月亡故。靈堂棺槨前,祝正璁折筆摔硯,立誓斷了富貴功名心,投做個草莽強梁人。
那是光緒二十六年,遼西出了個仗義兵頭兒張作霖,帶著手下三四十號駐在趙家廟,也不擾民,反遏胡匪,在縉紳裏名聲不壞。一場烈酒直著嗓子灌下來,兩個熱血漢子的頭就一同磕響在黑土上。
——結為兄弟,唯信唯義,同心同德,生死不棄。
二十餘年風雨刀槍都闖過。金鑾殿塌,江山易主。金陵城搶了北京皇氣,三民主義大旗下諸侯紛爭。張胡子從東到西,入關馳騁中原,在刀光劍影下拉起人馬,一度也從曾喝令群雄;最終又在諸強爭霸中黯然收場,回了山海關,想閉緊門戶依然做他的東北王。這期間跟隨的兄弟幾易幾死,祝正璁始終在身邊,無論禍福浮沉,從沒二心,沒二話。
隻一回缺席。張大帥的專列從北京返奉天經皇姑屯,淩晨時分火光爆起血肉衝天。那時祝正璁已先回了奉天,給他打前站。
這一次靈堂棺槨前,祝正璁卻是領著一班老將,慟哭鳴槍,歃血立誓——表態效忠的,是張大帥愛子張學良;立誓不共戴天的,卻是駐在大連旅順,虎視眈眈這片肥沃土地的日本人。
因著這份威望與情義,奉天人循著張大帥的例,尊奉他一聲“祝大帥”;而張少帥到了跟前,也要喚他一聲“世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