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我,象個孩子似的問我。
我答不上來。
“我隻想回家去……我太累了……玉堂,我們回家去吧。”翠枝姐靠在我肩上道,“這裏的司令是我爸爸過去的部下,他見了我一定會送我們回家的,你也同我回去好不好?”
我拍著翠枝姐的背瘠淡淡的道:“好的……我領你去見我們司令。”
翠枝姐高興起來,“你也同我回去對吧?我們去美國,叫羅伯特給你找最好的大夫給你治手指,你以後就能畫畫了!”
我微笑著搖頭。
“為什麼?為什麼不回去……”
“我還沒找到何西啊。”我笑起來,對著翠枝姐露著從前那孩子似的微笑。
“要是……要是找不到他呢?”
“不會的……總是找的到了,生死都找的到的。”我的聲音雖然輕柔,但我的心卻岩石一樣堅硬,就象沅水兩岸的山崖,千百年的風雨,不斷衝刷的流水也不能腐蝕了它們。
總有一種東西藏了心底就能叫人舍生忘死的,是不是,糖哥哥?
翠枝姐望著我說不出話了,好久才道:“玉堂……你真的變了,變的我快不認識了。”
“是麼?何西不是說了的……”提到何西,我心裏一陣溫暖,“這個世界,沒有人能不變的。”
“玉堂……你是大人了。”翠枝姐摸著我的臉,眼淚在眼裏打著轉。
我們司令知道翠枝姐是政府外交部的馮中山先生的千金再不敢怠慢,好吃好住,又派人去送。
我也跟著送到了漢口。
碼頭上,這就要跟翠枝姐分別。
“翠枝姐……我想求你件事。”
“你說……你是我弟弟嘛,你的事就是我的事,用的著這麼客氣麼?”翠枝姐握了我的手笑道。她雖然還是很瘦的,精神卻象是恢複了些,可我知道她終於不能再是從前的翠枝姐了,我不知道該高興還是難過的。
“我父親還有母親請……請幫我照應,等我找到何西就回去的。”
“是……你父母就是我父母,我決不會叫他們傷心難過的,你放心。”翠枝姐誠懇的點頭答應,“就是你自己……我……可不放心的。”翠枝姐想笑的,淚水卻滑下來了,她趕忙擦了去,“你看我,就變的這麼愛哭了,真夠傻的。”
“不……你一點不傻……你還是我那個翠枝姐的。”
“不是了……我們都不是從前的我們了。”翠枝姐笑道。這笑容卻苦澀起來。
汽笛聲裏,大客船起錨遠去。
象三年前那個夜晚一樣,翠枝姐拚命給我揮著手。
我微笑著望著早看不到她身影的船,低聲道:“放心吧,翠枝姐……我一定能找到何西的。”
1937年8月。
一個月前,正式宣布對日本開戰的消息使我們部隊開撥前往前線。
司令因我已經算是殘廢,再加上我與馮伯伯的關係便叫我退了伍。
這一天,又是中秋夜。
我獨自坐了船,沿沅水而下。
一顆大大的月亮圓盤似的掛了天上,水裏又印了一個。篙子一點,水裏那隻就碎開了,一會兒卻有聚攏了來。
這個夜裏因是中秋,走水的船隻便很少了。
遠處有另一隻與我們一樣的小筏子相對而來,撐船的是個高個子的水手。
靜靜的夜裏,這年輕人許是想到了自己遠方的情人,輕輕唱起來。
“天上起雲雲起花,包穀林裏種豆莢。豆莢纏壞包穀樹,嬌妹纏壞後生家。
嬌家門前一重坡,別人走少郎走多。鐵打草鞋穿爛了,不是為你為哪個?”
這水手大約是苗人,歌聲多情而且溫柔,靜靜的夜裏聽的我不禁癡了起來。這些鄉人最是純粹的藝術家,沒有矯情的修飾,從來發自內心,最是純真自然的造物之愛。
“鐵打草鞋穿爛了,不是為你為哪個?”
我打開畫板,何西栩栩的笑臉就在眼前,“何西……你知道麼,我也為你走爛了我的草鞋了。”
突然一陣風起來,吹散了畫紙。
那些畫像裏的麵目……多情溫柔的湘湘,清冷美麗的阮家嫂子,眼神閃爍的糖哥哥……還有……我的那個何西……
這一個個都被沅水浸沒了去,漸漸沉到水裏。
我想起來,那一夜糖哥哥說過的,“你下去沅水瞧瞧,那地下埋了多少屍骨的!你都能一個個去救麼?看清楚了,小玉堂,這個世界誰也救不了誰的,隻有自己,隻有自己才能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