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行BY笑然
湘行————笑然
那一年我十八歲,正在杭州師範學校學習繪畫。時局不好,前段日子我的幾個同學朋友上街遊行抗議給當局以擾亂治安的名義抓了起來,後來教我們國文的一位先生好象因為寫了幾篇抨擊時弊的文章也被關押了,我們學校因出了這樣異端的學生教員被當局視為眼中釘,這時便索性查封了,說是要等到事情弄清楚才能重新對學生開放。這麼一來我便無學可上,心裏很是氣憤,那幾日便到處奔走聯絡同學,要去抗議。
我們家世代書香,到了我祖父這輩上才因為取消了科考,棄文從商,不過老底子還是在的。父母是上了歲數的人,他們總覺得國家的事情自然有國家的人會去管的,何況東三省離杭州這麼遠了,也管不了這麼許多。他們怕我受了影響也做出些“不合時宜”的事端,惹禍上身。這時候正好遠在湘西的表叔公來信說想請咱們家去做客,因為我小的時候表叔公曾見過我,信裏也很是惦記的多說了幾句,父母便以為這是個機會,好把我打發的遠遠的,離了這裏的是非。
反正學是上不了了,抗議的事情也總也沒有頭緒,許多同學都回家鄉去了。父母又這樣殷切,我也不好太過拂逆了他們,因著父親有商務要到法蘭西去,推脫不得,於是生平第一次我便隻身一人踏上千裏行往湘西之路。
表叔公所在的是湘西沅水邊的鳳凰鎮。
湘西的風光很是與杭州不同,沅水是長江的支流,到了這裏兩岸險峻,水流湍急,水勢卻低,每次過灘,總要船上的水手下得船來幫忙拉纖。有時候湍水實在急了,便是拉了五六次也不濟事,便隻有臨時請了十來個纖夫幫忙。我見這些纖夫肩頭被粗糙的纖繩勒的滿是繭子,臉上也給毒日頭曬出了大汗,總是過意不去,頭幾次還曾想跳下船好減輕些重量,可是都被一路來接我的表叔公的管事阿炳叔攔住了。
阿炳叔喜歡叫我“城裏來的學生少爺”,我幾次叫他直呼我的名字,他卻總也不肯。我猜他定是個固執的人,何況出門的時候父親也說過,表叔公家規矩很大的,不象我們家因是經商,父親也出過洋,有些老規矩也就不這麼在意了。
拉過幾次纖之後,我便留意到那一眾水手裏總是那個個子最高的漢子站在最前頭,就是那些臨時請來的纖夫也聽他的號令一起發力。聽阿炳叔說,拉頭纖的最是吃力不過,得用巧勁,總是老手才能去拉頭纖的。我卻看那漢子年紀卻也不會很大,頂多比我大個5、6歲也就是了。頭天晚上還聽他唱起纖工號子,真是動聽的很。
遠遠的我瞧著這漢子給汗水抹的黝黑發亮的臉和精赤有力的身子常覺得以前先生上課時給我們觀摩的那些外國大畫家畫的作品也不及這活生生立在我眼前的出力拉著纖繩,肌肉虯結的漢子來的雄壯偉岸。這個人雖然沒有什麼學問,遇到險灘難路也總是同其他水手一起出口就是一大籮野話,什麼“直娘賊的”“婊子養的賊老天”但凡我從前聽了都覺得粗野汙穢的野話在他嘴裏說來真是再自然不過,硬是生動起來。我這時竟一點不覺得刺耳反感,反而越發親切起來,總要找了機會與他和那些水手們說說話的。
阿炳叔卻勸我沒的別去跟那些粗人說話。我知道他的意思,可是,這些人怎麼是粗人了,若沒有他們給咱們拉纖這一路卻怎麼過來呢,他們最是天性未泯,最是適合入畫的活人,可比我們城裏那些表麵上光鮮文雅的達人要健全的多了。從小在家的時候我就覺得跟長工阿三還有采茶的娘姨們說話倒比跟教我《論語》、《大學》的先生來的有趣的多。何況書上不是說的——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我瞧我跟這些人說說話也是很能長見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