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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望山》作者:羽誠

約是約在了夜裏。

這夜月亮很滿,讓人想起舊事。二十多年前,那人——是該叫表叔還是什麼——還沒死的時候,有時會籠著手,氣定神閑地看自己練劍。在滿月底下,劍花都成了虛妄的影。像他站在那裏,隨時會倒下一樣,杳然如風。碰到自己有錯招,那人總是不加指點,隻笑兩聲。性格惡劣得緊。

齊琅打開了城門。他摸著馬鬃,溫柔地喊了一聲駕。

然後就那麼旁若無人地策馬走了出來。背了一身月亮。

麵前的年輕人支棱著亂發,一看就不是善茬。嘴角下撇顯得有點輕佻。駐了一杆槍在腳邊,筆直地,槍尖高高地指向天空。他的腰杆也是筆直的,指著天空。整個人的神采,像是全不把他這個城主放在眼裏。

齊琅停了馬,問你是來投我的,還是來殺我的。

那年輕人就一偏頭,臉上勻出一點舍我其誰的狂氣來。天生的。他也不答,隻說琅哥,好久不見。這一開口,唇角都滿滿盛了月光。

齊琅有片刻的恍神。

倒不為別的。隻是對麵的人眉目間,與那人越長越似。

齊琅坐在馬上,風有些緊,服帖的鬢發輕輕地飄起來,刮得他後脖子有點癢。他想自己這是怎麼了。今天是什麼日子,怎麼心緒總被他們李家人纏著。“別,甭跟我客氣。”強作冷冷地望著對麵。“你一路被人錯認成你爹,一句都不反駁,看來是真要借著死人名號取我都城。”

李漸聽到他說話直得像刀子,頓時垂了眉毛。他莫大委屈般指指身後三四個隨從:“琅哥也高看了哥幾個,單槍匹馬何苦跟你一城將兵過不去。”

粗人。你這副樣子,倒不怕汙了師映表叔的名聲。

齊琅想反唇相譏,話到了嘴邊突然覺得,約莫很久以前,自己早對他說過這種話。那時那小子彎彎的眉側過臉,說他是他,我是我。齊琅就想李漸終歸是不記得李師映的模樣。

“娘上個月去了。”下一刻他聽見李漸開口。語氣像這空蕩蕩的山間般空蕩蕩的。他聲音也不難聽,說起話來,嗓子亦是那麼像那人的。“走之前念著爹的名字。守了我這個冒牌爹二十多年,她怕是早已等不及。我就想,我想找人說說話。爹我是一眼不記得的,景伯也去世有些日子。現下想想倒也可笑,知道他們這些人的,竟隻剩你了。琅哥,你我間那點過節能否暫時不算?”

齊琅想,畢竟是造化弄人。

他們兩個若還能相安無事地談話,說起來,簡直是不可思議。

對著那張與李師映幾乎同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臉,齊琅知道,這個要求自己根本沒法拒絕。於是不發一言,單單回了馬。時間晚了,城門隻若有若無地留了一條縫。幾個看門的膽戰心驚地看著他們的城主。大略自己的名聲是真不太好,齊琅想。可是此刻無關緊要。

他放了李漸進城,怎麼看都是引狼入室。

那頭狼剛才還一副豪氣幹雲的杆直模樣。如今牽了馬跟在他身邊,低垂著眼,看著是有些真真假假的鬱結。齊琅一時忘了,他和他還有些不濃不淡的血緣關係。

這是一個英雄燃盡,隻剩塵煙的時代。

齊琅不住在內殿裏。

現在他推開了那扇門。合頁的吱呀聲蓋過了身旁人的呼吸。

齊琅帶路,卻得提防著身邊那小子冷不丁給上自己一刀,所以半步也不肯多走。就這樣和李漸肩抵著肩,著實有些累。好在是到了。一屋子回憶都沾滿了灰。

李師映死後,內殿空著約莫有二十年。父親齊景是武將,住不習慣。最後把那座屋子,當懷念表弟,算是封了。此後齊琅也很少踏進去。好似他一進門,就能看見李師映和夫人胡漸還是年輕時分的兩個人,有著二十年前的,明晃晃又沉靜的笑容。明知來日無多,一人倚在床上,一人坐在床邊,搖著李漸的小搖籃,快活地談著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