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1938
江南,在我的記憶中總是潮濕曖昧的。
在我離開了它六十多年後,昨晚,我又夢見了它。
一條碎石板的小街,一座長滿青苔的石橋,一家形容古樸的的茶館,以及一個穿著靛青色長衫的男人瘦削的身影。
那是1938年春。
我十四歲。
那一年,很多人離開了自己的家鄉,湧到了我們鎮上。
我放學回家時,總看見密密麻麻的人占滿了整條街道,一批又一批,麵黃肌瘦,神色灰暗。也有幸運的占了好位子的,那是沈家茶館前的一片空地。沈老板總是讓他那小二拿出一些賣剩的茶水糕點分給他們。
沈老板並不常出來,他出沒在茶館的二樓。偶而下次樓來,與茶館的掌櫃算帳,或張羅從城裏進貨。
我有一次過橋見到他,他正從二樓的格子窗裏探出身來。我望了他一眼,見他臉色蒼白,神情淡漠地望向橋那邊。
他忽然看見我在向他張望,幽幽地一笑,關了窗。
很多年後,我想起他時,總先想起那天他的白皙臉孔上浮現的詭異笑容。
二月過後,春節的氣氛淡了。
從北方逃難來的人雖減少了,但陸陸續續,並不間斷。
春假後的第一個上學日,我在小街上走過,與往常一樣聽著家家戶戶門口洗衣揀菜的大嬸小姑的流言蜚長。
“茶館裏多了一個夥計。”
“沈老板收留了一個難民。”
“他差點餓死了。”
“沈老板真是好人。”
“為啥他不成親呢?”
“三十好幾了吧。”
“不會有什麽隱疾吧。”
幾個大姑娘抿著嘴笑開了。
我狠狠瞪了她們一眼。
在一旁納鞋底的瑩子看見我,甜甜地叫:
“狗子哥,上學呐!”
“去去去,別叫我狗子。我有學名!”我衝她吼。
瑩子怯生生地望了我一眼,不作聲了。
“我上學去啦!”我麵無表情地說。
她眯起雙眼露出微笑:“放晚學見。”
當我路過茶館時,還特意向裏麵張望了許久,卻沒有發現大家口中的新夥計。
聽小二說是那人病得不清,留在二樓休養。
曾經也有人路過我們鎮時病倒,但是沒見到沈老板收留一人,這次為什麽要留下他呢?
我很好奇。
或者說我們鎮上所有人都很好奇。
據目擊此事的人們回憶,當時幾十個逃難的人爭先恐後地跑過橋,朝茶館方向奔來。
沈老板正直立在窗口,望著前方。
口述的人們對於這個細節有些差異,有人說他在看那些難民,反駁的人說他在看橋那邊的沈家舊宅——當年創辦這個茶館的老太爺,也就是沈老板的曾祖父在一個春日離奇地死在那裏,從此沈家搬到了茶館裏住,老宅便荒廢了。
但大家口徑一致的是正在難民們過橋時,窗口的沈老板忽然激烈地咳嗽起來,原先一張蒼白的臉孔上泛起了紅潮。
他大聲喊樓下的掌櫃,讓他把站在橋頭的小夥子叫進來。
他一邊咳一邊喊:“不是那個!穿醬色襖子的!不是!旁邊的!”
人們看見掌櫃把小夥子領進了門,或者說是攙進了門。他當時已走不成路了,渾身哆嗦著,腦袋綣縮在一件醬色的舊襖子裏,隻露出一雙半眯著的眼睛,迷茫地打量著四周。
他隨後被扶到樓上去了。
據掌櫃透露,那小夥子隻是長期未進食,未休息,並無惡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