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到大,我說廝跟說過不計其數,卻一直不知道這兩個字應該怎麼寫。後來看河南作家二月河的《乾隆皇帝》,見第十九回《遇舊情勒敏傷隱懷·撫遺孀莽將擲千金》裏有這麼一句:“二人錯前錯後廝跟而行,閑話中勒敏才知道玉兒丈夫前年也已傳瘟過世……”這才明白這個詞的寫法,並悟出其妙處:廝,是互相的意思;廝跟,就是互相跟隨。這比什麼一塊兒、相伴、一起等詞彙要生動得多。

再後來,看賈平凹的《廢都》,也發現了這個詞:“牛月清去汪希眠家取現款,隻怕大額票子拿著危險,叫柳月廝跟了,兩人又都換了舊衣。”又發現《水滸傳》裏也有這麼一句:“兩隻船廝跟著在湖泊裏。”——這個廝跟用得真是極妙,兩隻船似乎也有了生命和情感了。

這樣看來,廝跟這個詞,起碼陝西和山東都用,並不是河南特有的方言。河南曾多次大規模向山西、陝西一帶逃荒,語言和民俗都有相似之處。至於《水滸傳》裏的廝跟,水泊梁山本來就與河南交界,且當時的首都在汴梁也即今天的開封,語言上互相滲透和交流是理所當然的事。或者,也不排除這種可能:施耐庵在寫作《水滸傳》的時代,廝跟是官話(相當於今天的普通話),隻是到了後來,慢慢成為河南專用了。我曾詢問過數位山東各地的朋友,他們根本就不知道廝跟是什麼意思。

隻是一種猜測罷了。要追溯一個民間詞彙的真實源頭是很困難的。但一個不爭的事實是:河南人愛說廝跟、喜歡廝跟,幾乎沒有哪個省的人可與之相比。從小,父母就要求我們出門一定要與人廝跟,而且不準廝跟壞人。小孩子在一起玩,生了齟齲,最有效的威脅就是:“以後我再也不跟你廝跟了!”長大以後,外出求學、打工、做生意以及旅遊,也都喜歡往有老鄉的地方去,而且喜歡成群結隊地廝跟著。就是逛街、買東西或出去辦事,也喜歡找個人廝跟著。溫州人做生意,一個十四五歲的毛孩子挑個擔子就敢闖天下。而河南人,即使是成年人,也少有不廝跟人的。

喜歡廝跟,是不是反映了河南人潛意識裏那種不安定、不安全的感覺?河南曆史上,兵荒馬亂的年月太多,百姓流離失所、麵臨死亡威脅的時候太多。艱險困苦的環境中,有人廝跟著,總是多一份照應,心理上也覺得有依靠。喜歡廝跟,其實是弱小者理所當然的避害趨安的反應。這與深夜走路是一個道理:膽大的、強壯的人敢於單身獨行,而膽小的、孱弱的人一定要廝跟著人。人多了,膽就會壯一點。這種心態一代傳一代,便成了本能,成了根深蒂固的習慣,很難再有所改變了。

廝跟的另一個特殊用法,是指男女之間的親密關係,多少有一點曖昧的意思。說某男某女“廝跟”了,再輔以特殊表情,一般人都會明白是怎麼回事。不過我想到“長相廝守”這個詞,對廝跟的特殊用法便也生了親切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