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色彩狂人(2 / 3)

那些桃花,停留在畫麵上的時間也不多,眼開眼閉之間,桃花已經不見了。但隻要想起劉鎮偉的電影,就會想起桃花,莫名的明豔,不知由來的欣喜,一起襲來。記者問起桃花意象的由來,他答:“可能我覺得桃花是很開心的象征,我小時候每年過年,爸爸拿桃花回來放進瓶子,我就覺得‘哇,跟著這十來天是很開心的,有紅包給我了’。”

既感驚訝,又感同身受。如此固執的關於桃花的景象,起因竟是瓶子裏一兩枝桃花,而這一兩枝桃花,在若幹年後蔓延開來,竟成為那樣明豔盛大的景象。內地的導演也好,作家也罷,看見桃林的機會,大約遠遠多於生長在香港水泥森林間的劉鎮偉,但內地藝術家自然情懷的喪失、季節感的缺失,一向為人詬病,沒有人會這樣執著於一場桃花。有段時間,評論界集中開火,為的竟是現今的中國小說家完全忽略景物描寫。

感受之所以濃烈,或許正是因為激發感受的機會太少。《三國之見龍卸甲》的導演李仁港與郎天對談,談到他的山水畫,談到內地畫家總在奇怪生活在城市中的香港人如何畫山水畫時,這樣說了:“因為我們平日不得見(名山大川),所以一旦見到了就會有比他們更深刻的震撼和感受,而畫出比他們更好的山水畫來。”

世間之事,多半如此,常常是“缺勝於豐”(謀殺電視機,Magasa將關於胡金銓電影的文章Richness Through Imperfection: King Hu and the Glimpse譯為中文後的精彩標題)。因為不夠,因為儉省,因為隻得一點引子,所以身在其中的人,要時時動用自己的經驗、想象去填補,要時刻準備調動自己感受力的儲備,讓眼前的一切擴大、蔓延,在內心豐盛起來,並深深鐫刻下印跡。所以,“缺勝於豐”。

費穆的《小城之春》,就有這種扣人心弦的力道。破園子、病丈夫、老仆人、寂寞的女人、略微活潑些的妹妹、一點可喝可不喝的藥、幾把要揀不要揀的青菜,什麼都是儉省的。人和人的關係,人和物的關係,畫麵和畫麵的關係,都是儉省到岌岌可危的,儉省到再儉省下去,世界就不成立的地步。像中國古代工筆花鳥畫,秋天的枝頭,就懸懸地掛著兩片葉子,教人提心吊膽,生怕掉了一片,就少了一片。是所謂的“一葉知秋”,讓人不得不調動著所有的關於秋天的經驗,隨時在一邊伺候著,準備補上去。

很久以前的一個晚上,到朋友家去拜訪,他又喚了住在附近的另外兩個朋友來,四個人坐在靠窗的桌子前說話。他家有棵杏花樹,剛綻出猩紅的花苞來,點在蒼黑的樹幹上,映在窗戶上;四個人說著話,卻有種不安,走掉一個,就少一個;時間過去了一些,就離告別近了一些。花苞再少一點,春天就無法成立。就這麼扣扣索索的,反而覺得特別溫暖,特別能覺出春天的氣息。

儉省讓人時刻惦記,豐盛容易導致視而不見, 儉省意味著要喚出個人體驗去補充,豐盛卻常常導致感受力的退化。

小王子隻得一朵玫瑰花,所以他悉心培育,傾注深情,使這朵玫瑰成為隻屬於他的,獨一無二的玫瑰,如果他有一座玫瑰園,他或許連一朵玫瑰都不曾真正擁有。李方膺曾經在他的《梅花》裏這樣寫:“觸目橫斜千萬朵,賞心隻有兩三枝。”豐盛的世界,或許隻易造就情感的鈍者,感受力的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