珊珊很喜歡看海,三亞的海、青島的海、廈門的海、大連的海,每一次到了海邊,珊珊都會近乎癡迷地望著遠處的海平線。
兩個月後我們途經晏城,路上,我對珊珊說:“這裏是我的故鄉。”
珊珊歪著小腦袋不解地問我:“爸爸的故鄉不是K市嗎?”
我的心突然尖銳地疼了一下,這導致我沉默了很久,才勉強笑道:“對不起啊珊珊,是爸爸搞錯了。”
晏城的六月,空氣有些濕漉漉的。陽光一陣一陣地從潮濕的雲縫裏透出來,天氣總是陰晴不定。
我們在一家靠近河邊的旅舍住下,旅舍的老板娘雖然已是六十歲的高齡,但神清氣爽的模樣看上去卻比許多年輕人還要硬朗活潑。
聽說她年輕的時候在社區的宣傳隊工作,老板娘健談,和我們說起許多往事。她說話的語速很快,字正腔圓,惹得聽眾不得不投入在她的故事裏。
有一次她說起自己從前在河邊巡邏,遠遠地看見一個女孩子正用打火機點燃了一些什麼,旁邊還站著一個男生看著她發愣。
老板娘說:“當時給我嚇得啊,以為那兩個孩子是在縱火,趕忙出聲喝住,沒想到兩個人跑得倒快,我在後麵追,還摔了一跤。幸虧那時候我還結實著呢,如果換成現在,恐怕要去掉我大半條命了。”
當時的我,因為聽了這句話,心裏突然就覺得很空落。
“對不起。”
我用手指無知無覺地摩挲著茶碗的邊緣小聲地說。
老板娘爽朗大笑,“又不是你害我摔跤,怎麼替那兩個小渾蛋道起歉來啦!”
我笑笑,埋頭喝了一口苦澀的茶水,讓我的臉可以隱藏在那淡淡茶香裏,不把回憶中一張哀愁的臉孔泄露出去。
在漸漸來襲的暮色之中,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個下午,阮雲喜從一片鋼筋水泥的灰色森林裏走出來,走近我。短碎的頭發包裹著一張幹淨純粹的臉。
我們站在河邊,她點燃了手裏的血液檢查報告,那團火焰照亮她的眉眼,也曾照亮了我的世界。
雲喜,即使是你,也一定無法體會我當時的心情。我遇見你,仿佛撿到一個寶,我失去你,卻是失去了一段再重要不過的人生。
在我們分開以後,我曾經無數次地想過要對自己妥協,想過要回去找到你,可是我無法原諒自己犯下的過錯。
有些路,走錯一步,就注定了無法回頭,無論前方是荊棘抑或湖泊,我都要沉默不語地走下去。
你是我這一生最殘酷也最溫暖的缺口。
我的女兒珊珊,她在我們決定返程的那個夜晚問了我一個問題。
那一天的綿綿細雨細致柔軟地撲落滿窗。
黑暗中,她靜靜地躺在旅舍的木板床上小聲地問我:“爸爸,如果有一天我去了很遠的地方,我們還是一家人對嗎?是不是我的個子長到一米六的時候,我們也還是一家人?就算我不喜歡吃胡蘿卜和西蘭花,我們也是一家人?即使家裏有了弟弟妹妹,爸爸也還是我的爸爸,媽媽也還是我的媽媽,我們還會是一家人,對嗎?”
夜晚的涼風就在這個時候無遮無攔地吹亂我的思緒。
一家人的定義究竟是什麼,這個問題我從沒有仔細地思考過。是同甘共苦嗎?是血脈相連嗎?是住在同一個房子使用同一個馬桶嗎?
從前的我一直都不太明白。
但是這一天,當珊珊擰著她可愛的眉頭憂傷地問我這個問題的時候,我似乎有些明白了。
一家人,就是當他們聚在一起的時候,快樂和幸福就會被無限地放大,悲傷和痛苦就會被神奇地削弱。
就是無論走多遠的道路,看多少的風景,在某一個時刻還是會忍不住惦念的人。
就是一想起來,心裏就會感到踏實的人。
就像我的女兒珊珊,就像我還未出世的孩子,就像蘇重,就像你——雲喜。
你就像我荒無人煙的世界裏最美好也最真實的海市蜃樓。
在我荒無人煙的世界裏閃閃發亮著,提醒著我那些透明的溫暖,和平靜的快樂。
但是我卻永遠也夠不到你,雖然遺憾,但就是永遠也夠不到。
現在的你正在日本陪伴宮嶼參加一場簽售活動吧,我來得不巧,沒能順路見一見你。這大抵也是我們的命運,我們總是這樣,不停地錯過,不停地錯過……
明天我就要帶著珊珊返回英國。
讓我在這個星光璀璨的夜晚好好地同這座城市道個別,也好好地對你說一聲“再見”。
細雨止,天微亮。
就此作別。
我知道我能做的,也隻有這些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