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殤
一
林臣並不認識他,但是他看見他瘦小的身影吃力地挪動著行李卷要跨進學校大門,他就走上去幫他拿了一下鋪蓋卷,把藍色印花布的鋪蓋卷拿過來的時候,他感覺到他的手腕很纖細,他抬起眼來,這是林臣和江月石的第一次見麵,月石很瘦,不起眼的瘦,臉很幹淨,就像穿在他身上綴著補丁的布褂,雖然很舊了,卻很幹淨,而且很舒服,月石臉上的笑,淡淡的淺淺的,像是流過學校的那條蜿蜒的小溪。
那時候,林臣不知道,月石是地主的兒子,他的成分不好。成分這個詞,在很多年以後被人遺忘,但是在當時,卻是每一個人的標簽,注明著你在這個世界處於什麼位置。
但那標簽並不是寫在一個人的臉上的,月石秀氣的麵孔上沒有寫著地主兩個字,林臣隻是單純地想幫他,進而很憐惜他。
十五歲的月石,父母雙亡,跟著奶娘生活。這是他過著腐朽生活的罪證,林臣沒有奶媽,其它的同學也沒有,而月石有,反動透頂的父母自絕於人民的時候,他隻有六歲,奶娘實在不忍心丟下這個自己從小帶大的孩子,就將他帶回了家。
奶娘沒有親人,月石是她唯一的親人。她對月石好,好到親生兒子也不過如此的地步。幹部給她說,這個小孩是地主崽子,她不能喪失了立場。
奶娘說:地主崽子也是人哇,難道眼睜睜看他餓死?
幹部沒有辦法,因為奶娘家裏是三代貧農,月石就跟著奶娘相依為命。
月石很聰明,讀書進學校總是第一名,奶娘說的:娃娃,好好念書,將來到北京去念書。所以月石拚命讀書,考進了這所方圓三百裏最著名的中學,這裏每年會有五個以上的學生考進北大清華或者人大,那些,是中國最著名的學府。
林臣和月石就是這樣,在校門口認識了,那時候,學校的布告欄裏總是有林臣的名字,他是學生會主席,高三年級的第一名,還是學校的團支部副書記,他的父母都是機車廠的工人,他是根正苗紅的接班人。
或者他們根本不應該認識,因為他們的成分相差得太遠了。但是那時候,林臣十七歲,月石十五歲,他們沒有更高的覺悟,認識不到他們是兩個階級的人。
二
林臣那時候喜歡詩詞,月石也喜歡,他們一起讀: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沱江從他們腳邊嘩嘩地淌過去,江岸上,火車順著寶成鐵路轟隆隆地開過去,林臣說:“月石,明年我就要從這裏坐火車去北京,我一定會考上北京大學的。你信不信?”
月石烏黑的眸子看著林臣,輕輕地點頭,小聲地說:“我也會去的。”
對月石來說,哪裏有林臣,哪裏就應該有他。他們身後的甘蔗林被風吹得像一群婆娑起舞的少女,枝葉青紗般地搖曳。
月石家裏很困難,奶娘隻是個農村婦女,竭盡全力地供他讀書,生活費少得可憐。月石自己帶了米來,在學校大灶上蒸飯,沒有菜,長期隻吃青菜葉子,好在川西壩子有的是蔬菜,日子就那麼樣一天天地過。
林臣有一天中午沒有回家去吃飯,他看到月石吃的東西,第二天起,他也在學校裏吃飯了,媽媽給他帶了菜,有時候是蘿卜絲炒肉,那時候大家都很困難,說是炒肉,其實隻有一點肉絲,夾在蘿卜絲裏,要很用心才能看出來,林臣細心地挑出來放在月石的碗裏。有時候林臣在學校食堂裏賣一份豆腐,他們坐在梧桐樹下麵,分吃一份豆腐。天那麼藍,風那麼柔和,生活仿佛像他們的青春一樣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