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委地何人拾
簌簌,陳舊的殿前飛簷上一大塊積塵被震落,沉悶的轟隆巨響又一次從南麵宮門傳來,伴隨而來的,是一種奇異的潮水般的聲音。映紅大半個天際的火光隆隆如熔漿,似要將天幕燙出個窟窿來。
“昀凰,昀凰你聽見了嗎——”
緋紅宮裝的散發女子拖曳著長長披帛從殿外奔進來,輕盈得似一隻鳳蝶。殿門空敞,曠寂的殿上一個人也不見,惟有她細碎腳步聲一路穿過,徑直來到玉雕翔鸞屏風前,朝端坐琴案後的素衣少女拍手笑道,“快聽,外邊好熱鬧,宮裏又放焰火了!”
素衣鬟髻的少女抬起頭來,麵容與這緋衣女子十分神似,一般的麗致綽約。緋衣女子已不年輕,眼尾唇角已有風霜痕跡。少女朝她伸出手,笑容溫暖寵溺,“母妃,你的發髻散了,坐下來,我幫你梳頭。”
“散了麼?”緋衣女子微怔,依言溫順地坐下來,任憑少女為她梳頭。少女跪坐在她身後,掬起那如水的長發在掌心,卻見幾縷白發暗潛在青絲間,甚是觸目。“快些梳呀。”緋衣女子有些著急,“宮裏放焰火了,今晚必是有慶典,你父皇興許會來的!昀凰,我要梳望仙髻,皇上最愛這發式,當日他便站在木槿花下,瞧著我說,秋水為神,裁玉為骨……”她呢喃著羞紅了雙頰,恍然沉入昔年綺夢,身後少女也隨之流露一絲笑容。
父皇,父皇已經十六年未曾來過辛夷宮,往後也不會再來了。
昀凰握了玉梳一下下梳過母親發間,為母親梳了七八年的頭,一天天看著白發從青絲裏長出來。往日她總會悄悄將白發扯去,害怕有一天會看見母親滿頭成霜。如今,倒是不用怕了,母親這一頭最珍愛的長發再不會變白了。
又一聲轟然巨響震動大殿,琉璃翠瓦跌落的脆響接連傳來。緋衣女子驀然激動起來,指了天上血似的火光叫道,“就要放焰火了,有煙花,好多的煙花!昀凰你看,你看!”她激動得霞染雙頤,不由分說拽起昀凰的袖子,拖她到殿外廊下,“天上好亮啊,跟你出生那年的煙花一樣……你記不記得,那年新歲,皇上大赦天下慶賀你降生,宮裏放了三天三夜的焰火,就是這樣的,昀凰你記不記得?”
她緊拽著昀凰的袖子,殷殷熱望,眼裏滿是期盼。昀凰頷首而笑,“母妃,我記得。”於是她便真的相信她記得,越發歡喜不已,奔到庭中仰望滿天火光,雀躍得像個孩子。昀凰靠在廊柱上,靜靜看了她一會兒,終將目光投向火光下的遙遠天際。
父皇的頭顱已在正德門上懸掛大半日了。
叛軍從外城攻入宮城足足費了三日,聽說護城河裏滿滿都是屍體,血水一直流淌到正德門去。雖然氣數已盡,殘存的萬餘王師和三千禁軍,還是為父皇效盡了最後的忠誠。最後一支勤王之師殞沒後,父皇率太子和五位皇子親自出戰……說是出戰,毋寧說是赴死。他們齊齊死在陣前,連父皇的頭顱也被斬下。這樣酷烈的死亡,的確更符合父皇的暴戾之名。他一生嗜殺,最終寧肯帶著兒子們迎頭撞上屠刀,也不肯同後妃窩囊地死在深宮裏。
盡管對父皇的印象隻停留在三歲之前,往後十六年他再未同她說過一句話,但她仍懵懂地懂得,仿佛生來就懂得。父皇的麵容已經遙遠而模糊,昀凰怎麼也想不起他長什麼樣子。這才恍然發覺,十六年來,隻是站在遠處看過,逢皇家大典跟在兄姊身後遠遠向他叩拜過,以她和母親的位份連多靠近他一步亦不可得。
可惜了,她都不記得他的樣子,如今懸掛城上的頭顱也不知是猙獰還是淒涼。 這樣想著,卻也不覺得如何悲傷,仿佛隻是一個與她無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