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去看她,那天她精神還好。南窗下無數楊花飛過,日影無聲,一球球一團團,偶然飄進窗內來。屋子裏惟有藥香,隻聽見母親不時地咳嗽兩聲,那時她已經很瘦了,連手指都瘦得纖長,溫和地問他一些話。他從侍衛們那裏學了一支小曲,唱給她聽。她半靠在大枕上,含笑聽他唱完,誰曉得,那是母親第一回聽他唱歌,也是最後一回。
過了這麼多年,他再也沒有為旁人唱過歌,他說:“我是真不會唱。”她卻不依不饒:“我都要走了,連這樣小小一樁事情,你都不肯答應我?”他見她雖然笑著,可是眼裏終歸是一種無助的惶恐。心下一軟,終於笑道:“你要我唱,我就唱吧。”
其時雪愈下愈大,如撒鹽,如飛絮,山間風大,挾著雪花往兩人身上撲來。他緊緊摟著她,仿佛想以自己的體溫來替她抵禦寒風。在她耳畔低聲唱:“沂山出來小馬街,桃樹對著柳樹栽。郎栽桃樹妹栽柳,小妹子,桃樹不開柳樹開。”寒風呼嘯,直往人口中灌去,他的聲音散在風裏:“大河漲水浸石岩,石岩頭上搭高台。站在高台望一望,小妹子,小妹子為那樣你不來……”
風聲裏,無數的雪花落著,天地間像是織成一道雪簾,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隻是緊緊地摟著她,她眼中淚光盈然:“你一定要早些派人去接我……到時候我……”
隻是說:“我等著你去接我。”
屋子裏並沒有開燈,門是虛掩的,走廊裏一盞吊燈,暈黃的光從門隙間透進來,給高高的沙發椅背鍍上一層淡淡的金色。謹之從外麵進來,眼睛過了好一陣子,才適應屋內的黑暗。窗外的雨早就停了,微涼潤澤的水氣依舊襲過窗欞,帶著秋夜的寒意。窗隙間透進微白的月光,冷淡如銀。
黑暗裏,她側影如剪,過了很久才開口,聲音微帶喑啞:“怎麼樣?”
何敘安道:“總司令還是不肯。”
謹之又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我去見他。”
何敘安道:“以敘安拙見,夫人……此時不宜……”
謹之道:“哪裏有工夫容得他這樣胡鬧,既然他要鬧,我就奉陪。”
她穿著一件黑色的大氅,氅衣領口惟有一枚鑽石別針,在微弱的光線中,恍若淚滴一閃。她的眼睛在黑暗中亦是熠熠照人,何敘安知道勸阻不住,隻得側身讓路,輕聲道:“夫人,別與總司令計較,他如今是失了常態。”
謹之並沒有做聲,侍從官已經替她打開通向內裏的雙門,幽暗的闊大房間,惟有窗台透入慘白月光,她隻朦朧看見慕容灃垂首坐在沙發上,轉臉就命令侍從官:“開燈!”侍從官遲疑道:“總司令不讓開燈。”
謹之聽他如此回答,伸手開燈,突如其來的光明令慕容灃驀地抬起頭來,謹之隻見到他一雙眼睛,淨是血紅,便如最絕望的野獸一樣,死死地瞪著她。她的心裏驟然一寒,未及反應過來,他手一抬,手中的槍口光芒一閃,隻聽“砰砰”數聲巨響,瞬息燈火俱滅,眼前一暗,嘩啦啦盡是水晶碎片從燈圈上跌落的聲音。
謹之讓四濺的水晶碎片劃過手背,手上頓時一陣痛楚。她往前數步,腳下水晶吊燈的碎片被踩得劈劈啪啪微響,而他坐在那裏,如同一尊塑像,隻是用雙臂緊緊地、緊緊地摟著懷中的人,仿佛隻要一鬆手,就會有人奪去她似的。
借著月光,謹之才看清楚靜琬在他懷中,如同熟睡的沉酣,臉上竟然還帶著一絲笑意,隻是慘白月色裏,這笑容看著更是說不出的詭異。她不由打了個寒噤,慕容灃低沉的聲音已經響起:“滾開。”
她並沒有停步,他揚手就是兩槍,子彈擦著她的鬢角飛過去,淡淡的硝味與火藥的氣息,那樣近,侍從官嚇得麵無人色:“夫人!”她依舊沒有停步,他背對著窗台而坐,肩頭全是冰冷的月光,仿佛一匹銀紗從他整個人頭頂罩下來,水銀樣淌了滿地,而他隻是緊緊摟著懷中的人。他的胸襟前全是幹涸的血跡,黑色的,一大塊連著一大塊,他的手上也全是血,已經凝固了,像是暗色的花,大朵大朵地綻開,開得滿天滿地惟有這種暗沉沉的紫。在他的懷裏,她的臉上卻很幹淨,宛若熟睡著。他隻是珍愛萬分地攬著她,坐在那裏,窗外的月光慢慢地淌入他的臂懷,他一動也不動,仿佛惟恐驚醒了她。她睡得這樣好,這樣沉,這樣安靜地任由他端詳,任由他擁抱。[101]尾聲(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