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公文紙上:血液中未見一滴酒精,防治站還打了電話,批評頭頭說這樣做打擊了工人的積極性,為了慶祝他手中握有一張正式文件,證明他血液中未見一滴酒精,他從早晨起便開懷痛飲,一直喝到現在,他邀我同他去幹上一杯,還說我們倆不妨再試它一次障礙滑雪大賽,幾年前我們玩過。幾乎每次都翻了船,隻有一回走運,順利通過了所有的目標。可是,我對障礙滑雪大賽已忘得精光,連一個目標也想不起來了,我的老相識-一他的名字我也已忘記——一心要爭取我,便興衝衝地給我描繪開了。他說,我們將從霍夫曼酒店開始,在那裏喝分杯啤酒,然後穿過下一個日祿井拉霍夫卡酒店,之後是小角酒店,從那裏出來一路下滑到失守衛酒店。之後直闖米萊爾酒店,然後到紋章酒店,每一處隻叫一杯啤酒,以便節省時間去闖下一個目標雅羅米克酒店,之後去拉達酒店,喝一杯啤酒之後馬上開路,轉移到查理四世灑店,隨後直線下滑,筆直來到環球快餐店,之後放慢滑速,穿越下兩個目標豪斯曼酒店和啤酒廠酒店,從那裏出來跨過電車軌道到瓦茨拉夫王家酒店,接著通過下麵的目標普基爾酒店或者克洛夫達酒店,之後我們還可以越過投達酒店和水銀酒店,直奔勝利標前麵的最後目標巴摩夫卡酒店或者肖萊勒快餐店,末了,如果時間來得及,整個障礙滑雪大賽將在霍爾基酒店或羅基察內酒店告終…在描述這時賽程時,他醉醺醺地伏在我的肩上,我掙脫了他,離開了契謝克酒店,走進查理廣場的花圃中間,那裏盛開著賞心悅目的人臉似的蝴蝶花,崇拜太陽的遊人已追著陽光移到夕陽照射著的長凳上,我走出那裏不覺又回到了黑啤酒釀造廠的快餐部,要了一杯苦味酒,接著喝了一杯啤酒,隨後又要了一杯苦味酒,我們惟有被粉碎時,才釋放出我們的精華,透過樹枝我看到新城塔堡上的氖光鍾已在黑暗中發出光亮,當我還是個小男孩的時候,我曾幻想如果我當了百萬富翁,我要給所有的城市大鍾裝上磷光字盤和指針,壓力機處理的書在作最後掙紮,極力要掙斷身上的繩索,肖像畫,臉上皺得蘑菇似的老人,伏爾塔瓦河上吹來一陣風,吹過了廣場,我喜歡這風,我喜歡黃昏時分走在萊特納大街上,河水送來陣陣芬芳,還有斯特洛摩夫卡公園裏草坪和樹木的清香,這會兒街上的香味是伏爾塔瓦河上吹來的,我走進布班尼契克酒店,坐下來心神不屬地要了一杯啤酒,兩噸重的書堆在我睡覺的腦袋上方,快頂到天花板了,達摩克裏斯劍每天懸在我的頭上,是我自己把它懸掛在那裏的,我是個蹩腳小學生,拿回家的是一張分數不及格的成績單,小氣泡鬼火似的往上升起、三個年輕人在角落裏彈著吉他低聲歌唱,每一種生物必定有其天敵,永恒大廈的憂傷,美麗的古希臘文化作為典範和理想,正統的舊式中學和人文主義的大學,與此同時首都布拉格的下水道和陰溝裏兩個鼠族在進行著殊死戰鬥,右褲腿的膝蓋部位有點兒磨破了,青綠色和光滑的紅色裙子,無力的雙手猶如折斷了的一對翅膀,農村肉鋪掛著的大得嚇人的豬腿,我諦聽著下水道嘩嘩的水聲。臨街的店門推開,一個大漢走了進來,他身上透著一股子河水的氣息,突然,出乎大家的意料之外,他抓起一把椅子猛地砸成兩半,舉著破椅腿把驚惶失措的顧客們驅趕到一個角落,三個年輕人嚇得身體貼在牆上站在那裏,活像雨中的蝴蝶花,大漢嚷嚷著要殺人,手裏舉著的棒子眼看就要劈下來,可是就在這最後一瞬間,他忽然用破椅腿打著拍子低聲唱了起來……灰色的小鴿子,你在何方?他一麵輕輕地唱著,一麵打拍子,唱完之後他扔掉椅腿,賠償了椅款,走到門邊時他回身對膽戰心驚的顧客們說……先生們,我是劊子手的幫凶…說罷神色沮喪、失魂落魄地走了,興許他就是一年前的那天夜裏我在霍萊肖維采屠宰場附近遇見的那個人,他用芬蘭刀頂著我,把我逼到一個角落,掏出一張紙來給我朗讀了一首詠希強內農村美麗風光的小詩,讀完之後他向我道歉,說眼下他找不出別的辦法讓別人聽聽他的詩。我付了啤酒和三杯苦味酒的賬,走進微風吹拂的街道,我又來到查理廣場,新城塔堡上明亮的大鍾顯示著沒有意義的時間,沒有哪裏需要我急急趕去,我已懸掛在空中,我穿過拉薩爾斯卡大街,拐進一條小巷,沉思著開了收購站後門的鎖,手掌在牆上摸索,摸到了電燈開關,我擰亮電燈發現自己已在地下室,在這兒我曾用壓力機處理廢紙,幹了35年,新的廢紙堆高得山似的,穿過天花板上的方洞口擠進了院子,為什麼老子說誕生是退出、死亡是進入呢?有兩樣東西永遠使我的心裏充滿了新的、有增無減的驚歎,閃爍的夜光,說實話,幹這份活兒得有神學院的學曆,樣樣事情使我驚愕不已,我按了一下綠色電鈕,隨即又關上了,我開始抱起一大把廢紙扔進槽裏,鋪平,在小耗子的服睛裏我看到了比綴滿繁星的天空更多的東西,茨岡小姑娘睡眼惺忪地走來了,機器輕輕地動著,猶如手風琴演奏者在玩弄一支海利康大號,我揭開紙箱上蓋著的博斯的繪畫複製品,從墊著聖像畫的書箱中找出了那本書,上麵有普魯士王後夏洛特。索菲婭對侍女說的一段話…你不要哭,我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現在要親自去到那個地方,看一看連萊布尼茨也無法向我說清的事情,我將跨越生和虛無的界線…壓力機丁丁當當地響著,紅色電鈕亮了,推板退回來,我放下手巾的書,給槽裏上料,機器塗了油,滑溜溜的,有如開始融化的冰,布勃內的巨型機將代替10台我在操作的這號壓力機,這方麵薩特先生和加繆先生描寫得很生動,尤其是加繆先生,亮閃閃的書皮在向我眉目傳情,梯子上站著個老頭兒,藍大褂,白皮鞋,翅膀撥刺刺地扇動卷起了一片塵土。林白飛越了海洋。我關掉綠色電鈕。攤平槽裏的廢紙,鋪墊成一張小床的模樣、我依舊是原來的我,沒有什麼可以羞愧的,我依舊為自己感到自豪,像塞內加跨進浴盆一樣,我一條腿跨進槽裏,我等了片刻,然後另一條腿也跨了進去,我把身子縮作一團試了試,爬起來跪在槽裏按一下綠色電鈕,馬上轉身蜷縮在機槽裏的小床上,在廢紙和幾本書的中間,手裏牢牢地攝著一本諾瓦利斯的作品,手指按在向來使我激動不已的那二句上,我幸福地微笑著。因為我開始同曼倩卡和她的天使一樣了,我開始跨進一個我還從未去過的世界,我攥著的那本書中,有一頁寫道……每一件心愛的物品都是天堂裏百花園的中心。我不去梅朗特立克印刷廠的地下室捆白報紙,我像塞內加一樣,像蘇格拉底一樣,我選擇了倒在我的壓力機裏,倒在我的地下室,也就是說在這裏升天,雖然壓板已在擠壓我縮在下色底下的雙腿和其他部位,我拒絕被趕出我的天堂,我在自己的地下室,沒有人能把我從這裏趕出去,沒有人能把我調離這裏,一個書角頂著我的一根肋骨,我不由得呻[yín]起來,我仿佛注定要在自己製造的刑具上認識最後的真理,壓板像一把兒童折刀在朝我闔攏,在這真理的時刻茨岡小姑娘出現了,我同她一塊兒站在奧克羅烏赫利克,天上飛著我們的風箏,我牢牢地拉著風箏繩,我的茨岡小姑娘這會兒從我手裏接過那團麻繩,她獨自在放了,兩腿分開使勁站穩在地上,免得飛上天去,後來她把一張紙條順著風箏繩送上天空,在最後一刻我看見了,紙條上是我的臉孔,我驚叫一聲……睜開了眼睛,我呆呆地看著膝上,我的手裏抱著一大束連根拔出的蝴蝶花,衣襟裏全是泥土,我木然望著地上的沙子,當我抬起眼睛時,卻見燈光下我的麵前站著穿青綠色裙子和光滑紅裙的人,我把頭往後仰了仰,原來是我的那兩個茨岡女人,她們打扮得很漂亮,她們背後,新城塔堡大鍾上的指針和字盤透過樹叢閃著明亮的光,穿青綠裙子那個搖著我的身體喊道……大叔,看在上帝和救世主的份上啦,您在這兒幹什麼?我坐在長凳上愚蠢地微笑,什麼也不記得了、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因為我也許已經到過天堂裏百花園的中心。因此我也無法看見,無法聽見我那兩個茨岡女人怎樣挽著兩個茨岡男人的手臂,踏著波爾卡舞步,吵吵嚷嚷地穿過查理廣場的花圃,從左邊轉向右麵,在鋪著細沙的那條小徑的彎道上消失了,消失在濃密的灌木叢後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