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段(2 / 3)

眾草皆如此,才有草原。

我不斷迫尋,哪裏能讓我更沉穩,哪裏可以教我更流暢;在熙擾的世間,卻不斷失望。才知道我所企盼的,眾山眾水早巳時時對我招引,隻是我眼拙了。山的沉穩,成就了水的流暢,水的寬宏大量,哺育了平野人家、草原牛羊。

如果田舍旁的稻花曾經紓解我的心,不僅是勤奮的莊稼人讓它們如此,更是平野與流水讓它們如此。如果,深山裏的鬆濤曾經安慰我,那是山的胸襟讓它如此。如果桃花的開落曾經換來我的詠歎,我必須感恩,是山、水、花、鳥共同完成的倫理,替我解去身上的捆繩。

我不曾看到一座單獨的山,山的族群合力鎮住大地;也不曾看到一條孤單的河,水的幹手幹足皆要求會合。不曾有過不調萎的桃花,它們格守生滅的理則,讓四季與土地完成故事。

榮,是本分的;枯,也是本分。

在我眼前的草原,無疑地也是天地倫常的一部分。吸引我的這一幅和諧,乃是天無心地蒼茫著,山無心地盤坐著,草原無心地拂動著,牛羊無心地齧食著,而我無心地觀照著。

此時的我,既是山裏的一塊岩,也是天上遊動的雲;是草的半莖,也是牛羊身上的汗毛。

人不能自外於山水。當我再次啟程,我是一株行走的草,替仍舊耽溺在紅塵裏的我,招魂。

《一隻翠玉鐲山水》

簡媜

下江陵

唐.李白

朝辭白帝彩雲間,

千裏江陵一日還。

兩岸猿聲啼不住,

輕舟已過萬重山。

我來到群巒懷抱的水鄉。楊柳堤岸閑雀三兩,飛掠水麵而去。原以為春末靜好,柳樹裏忽地傳來幾聲啁啾,垂柳太密以至於發聲嗎?有何不可,春天的緣故,眾樹唱歌。

靠水維生,這裏的人多了一根柔骨。我見老老少少的女人家,手腕上莫不圈了一隻翠玉鐲,一驚,山光水色也能變成護身符。

我的護生符是什麼?山底村落的子民們,土地教他們流汗、出力,換來米糧與柴薪,這是他們的護生符。水鄉的人,撒網捕魚,江海是他們的守護神。但我呢?從一個客棧到另一個客棧,不曾落籍在山村與水畔的人,什麼是我足以祈求的符籙?

也許是青春吧,但它多麼短暫,我像一個挖到寶藏的人,用一隻疏漏的網袋背負珍珠、金銀,卻發覺一路愈來愈輕,青春已經散為灰塵。

也許是經卷典籍吧,但滿腹經綸豈能重圓手中的破鏡?我又該引哪一段經哪一處典故安慰憂傷的婦人,當她向我哭訴新婚的丈夫變成墳頭白骨?

所有的護身符都將變成新墳的覆土,生命原是不可承諾,不可係在手腕上的。

被江河養大的,領取了魚糧,終要以身做獻祭,還給江河。

曾經鋤耕的,收獲土地贈予的禮物,終要以身做獻祭,肥沃泥土。

曾經依恃青春,竊聽鶯啼燕囀的,終要以身做獻祭,回唱一首哀歌。

生命不可承諾,無法依恃,戴著翠玉鐲的女人們,是否知她們正係在輕舟上,將擺渡到無人收留的灘頭?

《煙波藍》

◎簡媜

浮世若不擾攘,恩恩怨怨就蕩不開了。

然而江湖終究是一場華麗泡影,

生滅榮枯轉眼即為他人遺忘。中歲以後的領悟:

知音就是熠熠星空中那看不見的牧神,知音往往隻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