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手拿著傘徐步上山。 許樂天望著他的背影,他根本不想上去,但肖文拒絕的刹那,他還是鬱悶了。 搖下車窗,許樂天眺望陰暗的天空,細雨霏霏,遠山近景都朦朦朧朧,不複平日裏清爽模樣。 這本是個"鬱悶"的時節。 ......清明啊...... 許樂天摸出口袋裏的煙盒。他其實戒煙很久了,卻仍然隨身帶著,無聊煩惱的時候就叼一支過過幹癮。 放低了椅背,許樂天正打算補個覺,眼角忽然掃到車窗外某個熟悉的人影。 他叼著的煙掉落,猛的坐直身,死死瞪著那人緩步從容的上山,與肖文同一方向! 怎麼回事?他們約好了!? 許樂天一把推開車門,就想跳下車追上去逼問,或者先狠狠的揍那小子一頓...... 敞開的車門微微搖晃,許樂天想起那一天,正是這邊車門被迎麵而來的車撞飛......沸騰的情緒逐漸冷卻,許樂天拉上車門,伏在方向盤上盯著那人的背影越行越遠...... 直到再也看不見,許樂天把臉埋進雙臂間,大口大口喘氣,隻有這樣才能緩解胸口的憋悶。 ......肖文,我信你,你不要負我。 肖文沿著石階一路上山進了墓園,不到七點,和他一樣早的掃墓人隻有三三兩兩。 迎麵有位老婦人顫巍巍的下來,眼睛仍然紅腫,肖文側身讓她先行,目送她的背影。 下方另一個人也站住了讓老婦人通過,抬起頭,肖文一怔。 兩人相對微笑起來。 朱程一身黑衣,懷中也抱著束花。 肖文懷裏是百合,朱程抱著的是玫瑰,都沒有選擇祭奠通用的素菊。 肖文等朱程上來,兩人並肩繼續走。 朱程閑閑的道:"怎麼一個人?" 肖文道:"你不也是。" 朱程笑笑,道:"大熊走了。" 肖文默然,梗直憨厚的大熊離開這個他永遠不會懂的圈子或許更好。朱程又道:"他走了也好。" "......嗯。" 兩人走到二層,肖文停下,朱程低頭看了看腳邊的青苔,抬頭望定了他,道:"回來幫我吧。" "你也休息了一年,該出來做點事了。別忘了,你欠我的。" 肖文頓了頓,道:"我會考慮。" 朱程又看他一眼,轉身道:"我先走了,小昭在山頂。" 肖文望著他的背影向上,轉身走進二層墓區--安吉就在這裏。 林安吉的墓碑很樸素,肖文俯下`身撫摸顏色脫落的字跡,心道,安吉,我來了。 為了隱瞞身份,這是他第一次來見她。 肖文拆掉花莖上的捆紮包裝,細心的把百合花束插到墓碑前方的石槽裏,然後席地而坐。 安吉,我有許多話想對你說。 ......從何說起? 我為你報了仇。 我又選擇了許樂天。 肖文失笑,原來自以為驚險的經曆自以為曲折的感情,不過兩句話。 安吉,你如果成為天使,高高在上俯視眾生,一定會嘲笑我們這些愚民。 可是身在局中,真正身不由己,心也不由己。 安吉,你能不能告訴我,重生的意義? ...... "‘重生''?"一個聲音遲疑的重複,肖文醒覺自己無意中出了聲,回頭見一個麵目清臒的中年人走近,肖文起身,禮貌的招呼:"林伯父。" 林父看了他一眼,沒有對陌生人表示疑惑,點點頭,蹲到安吉墓前。又看到那束百合,把帶來的素菊放到旁邊。 肖文看著林父瘦骨嶙峋的背影,肩胛在襯衣上突出一塊。他無聲歎氣,轉身想離開。 "等一下。"林父叫住他,問道:"你剛才說‘重生''的意義,我告訴你‘重生''的意義。" "‘重生''的意思是‘結予生命'',即神將生命賜予相信的人。" 肖文鬆了口氣,原來林父所說是基督教義中的"重生"。 林父續道:"重生有兩點要素。一是即瞬發生。正如一個小孩子,是在一個特定的時間誕生,屬靈的生是在聖靈給予新生命時,即瞬發生。二是結果非人力所為。換句話說,這不是人自己所做的事,而是神所作在他身上的事。人的經驗是重生的結果,但不是重生的原因。" "至於原因......"林父從口袋裏拿出一小瓶紅漆和刷子,開始為墓碑上的字塗色,道:"沒有原因。" 肖文忍不住問:"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林父頭也不回的道:"神創世沒有原因,神造人沒有原因,神跡不需要原因。" 神跡嗎?肖文想,確實,他的第二次生命更像一次神跡。 他站在林父身後,看著墓碑上的字慢慢重新變得鮮亮,仿佛一切的最初,那些風霜尚未侵襲的歲月。 安吉...... 林父沒有再理會他,肖文默默的走開。 雨果然開始下大了。 下山的路走了大半,發梢已經開始滴水,肖文撐開傘,握住長柄,慢慢拾級而下。 隔遠了隱約看見許樂天的車,車邊仿佛站著個人。 走近了再看,原來是許樂天幹站在車旁淋雨。 肖文加快腳步過去把傘遮住許樂天,問道:"怎麼?不小心鎖在車外麵了?" 許樂天沒有出聲,肖文覺得有些異樣,看向他,許樂天也正看著他。 隔著細細密密的雨絲,視線裏的人麵目模糊,臉上神情似悲似喜。 許樂天的頭發早濕透了,雨水不停的滑落到臉上,遮住他的眼睛。他抹了把臉,想把肖文看得清楚些,又抹了把臉。 "......你回來了。"他怔怔的說,忽然醒過神,又有點驚慌的轉身拉開車門,"快上車,我們回家!" 肖文被他推進後座,看他慌慌張張的發動汽車,逃也似的飛快駛走。 肖文轉頭,正看到朱程下山。 他回過頭望著許樂天的後腦,明白他反常的原因。 他知道許樂天緊張他,不確定,患得患失,這些都是他故意造成的。 這一年的相處裏,肖文先還試探許樂天是否有前世的記憶,後來覺得無所謂了,有又怎樣,沒有又怎樣? 既然再次選擇了這個人,重要的不是過去,而是將來。 他和許樂天親密無間,卻故意從微小的細節讓他不安心。他承諾不離開,卻又讓許樂天感覺他沒有他也能過得很好。 不確定,所以小心翼翼,患得患失,所以倍加珍惜。肖文不知道這樣做能不能達到目的,但這是他唯一能想出來的方法。 雖然他的目的如此渺小可悲,隻為了許樂天不會背叛他。 很累,在愛裏麵仍然勾心鬥角。肖文摘下眼鏡,擦著鏡片上的雨水,道:"我剛剛遇到朱程,他要我回去幫他。" 許樂天緊繃的肩膀立即放鬆,頓了幾秒,道:"憑什麼去幫他,你是我的人,當然進我公司。" 肖文道:"你不怕我故計重施,從內部瓦解你的公司?" 許樂天大笑:"不可能!" "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許樂天認真的道:"特權階級,黑社會,已經存在的東西自有存在的道理,連政府都無力整治,何況是你?" 肖文不出聲,許樂天等了一會兒,在後視鏡裏偷看了他半天也看不出他在想什麼。 許樂天看得有些出神,卻想起了昨晚上做的噩夢,夢裏他背叛了肖文,肖文要離開他,他開車去追,發生了車禍......他被噩夢驚醒,黑暗中看了睡在旁邊的肖文很久,再也睡不著。 這個夢如此真實,他卻確定不會成真。 身邊這個人,他恨不得變小了揣進口袋時時帶著,恨不得嵌進體內緊緊挨著,從來不知道自己有這麼強烈的感情,很累,壓得他呼吸困難。 可是失去這個人,他將無力再呼吸。 ...... 肖文仍在想著"原因。" 不,他認為所有的事情都有原因。就算重生真是神的賜予,他也要問神要個答案。 特權階級,黑社會,南城暗巷,那些與田鼠一樣的人......是否存在即是合理,隻有努力過才會知道。 ...... 雨滴敲打著車窗,沒有人再出聲,車子漸漸駛入茫然煙雨的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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