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瘸馬和他的王大雀(1 / 3)

“天幹物燥,小心火燭!”

王寶善提著燈籠走來,看到馬廄火光閃爍,頓時定在當場。

他的腦子向來不怎麼好使,腦子、說話和行動都不在一個節點。

比如說,麵對這不可容忍的夜半明火,他有生氣罵娘、提水滅火、逮人來抓小壞蛋三個選擇,可是他一項都沒做,腿一軟,坐在地上直嚎:

“你個殺千刀的小兔崽子,要是把草點著了,我要被打屁股……”

“富春閣的美人以後都不跟我說話了……”

他一邊嚎還一邊扯把扯把地上的草,用草來擦臉上黏糊糊的鼻涕淚水,結果草上全是馬糞,整張臉都快成了屎殼郎。

他都把自己折騰成這樣了,馬廄裏麵的人還是沒動靜,王寶善莫名覺得自己冤,為了一口酒好好的人不做,做個潑皮無賴。

沒錯,他酒癮犯了,這次犯得特別厲害,百爪撓心莫過於此。可是全城鑽了個遍,他也沒找到一絲絲能夠治這酒蟲子的地方,隻能巴巴跑到小兔崽子這裏來碰運氣……

小兔崽子是他酒友章大馬的獨養兒子,打小在馬廄裏長大,他哪次見到這個小家夥渾身不是草就是毛,除了跟馬膩歪,從來沒見過他開口說話,看人的時候眼睛發直,眼珠子發紅,叫人瘮得慌。

小兔崽子小時候皮得很,騎馬摔斷了腿,留下一個瘸馬的外號,性子也變了,如今腿長好了,外號還跟著,還有可能跟一輩子,至於性子,天知道他這鬼憎人厭的模樣會不會招人背後一榔頭。

章大馬死了,不管是人是鬼還是馬,湯主席特寶貝他的馬,怎麼也不可能在馬廄留下一個吃幹飯的,他挺擔心這個小兔崽子變成自己的負擔,要不是情勢逼人,也不能來這趟。

“別怕!寶貝兒,好了!這就好了!”

這個色胚!

王寶善氣急敗壞,酒蟲子也顧不上了,抄起隨身的打狗棍躡手躡腳走到近前……

隻見這小兔崽子披散頭發,上身赤裸,汗流浹背,不,血流浹背,褲子……褲子倒是還沒脫下來,用一根草繩拴著。

角落的燈火中,一匹馬躺在地上,渾身血糊糊的。

他是在跟馬接生!

馬是一匹棗紅馬,長得雖然漂亮,性子烈,不馴服,一點也不討人喜歡。

章大馬養得這麼辛苦,就恨不得把它當女兒養了,棗紅馬還是把他踢死了。

對畜生好,從來沒有好下場,這是他的人生經驗。

王寶善看這血糊巴拉的模樣,渾身直哆嗦,背靠著一人一馬坐下來,摸摸全身上下,隻覺得自己可憐——酒蟲子剛被嚇唬走,煙蟲子又鑽心裏撓癢癢去了。

章大馬窮歸窮,對街上的老兄弟們沒話講,一瓶酒打回來沒到家就剩了空瓶子,點一根煙一路上誰都能嗦一口過過癮……他的兒子不關照關照,心裏過意不去。

“我說小馬猴,別跟畜生太好,你想想你爹怎麼死的。畜生成天吃你的喝你的,到頭來還要踢你一腳,我跟你爹算有點交情,不能不管你。你聽我的,你年輕長得好,出去找個事做,別成天跟這些畜生打交道,最後小心自己也變成畜生脾氣……”

棗紅馬生的是頭胎,並不是很順利,小馬的一條後腿先出來,多耽擱一下,就是母子雙亡。

“過來!”

聽到一聲悶吼,這次王寶善是腿比腦袋快,嗖嗖跑了進去。

“快!怎麼辦!”

小馬猴瞪著一雙血紅的眼睛看著他,像一隻要吃人的惡鬼。

王寶善從裏到外一個哆嗦,棍子掉下來。

王寶善瞪圓了眼睛指指自己鼻子,尚未做出反應,小兔崽子一巴掌拍在他腦門,把他摁在草堆裏。

他這回總算醒悟過來,顧不得地麵血跡斑斑,抓上馬腿就塞了進去。

這還真是死馬當成活馬醫。

小馬位置對了,加上兩個空有一身死力氣的大男人幫忙,母馬終於順利生了下來,氣息奄奄躺倒在地。

王寶善一想到這是“仇家”母子,氣得想把這對畜生扔火堆燒了。

小馬的腿顫巍巍動了動,像是活不了的樣子。

王寶善隨手撿起打狗棍,小心翼翼撥弄了一下小馬。

小馬猴又急眼了,扭頭死死盯著他,也許是燈火亮了一點,沒有剛才那麼沒人氣,可還是嚇人。

在打狗棍掉落下來,打到小馬之前,小馬猴飛快地接住,扔了棍子將小馬抱到水槽邊,給小馬清理口鼻和身體。

王寶善還記著仇,看了看棗紅馬,還準備偷偷給它一腳,再一看,棗紅馬身下血流滿地,一動不動,早就落了氣。

王寶善踉蹌退後,小馬猴很快發現棗紅馬死了,抱著小馬起身朝著他走來。

王寶善連連擺手,“不,不……”

他腦海中一片空白,隻想逃離這個鬼地方。

“王大哥,取個名字吧。”小馬猴聲音雖然有點啞,聲線有奇異的魅力,讓人心境平和。

“這……這……”

“你救的,跟你姓。快說吧,王什麼?”

“王大雀!”

王寶善這次回得倒挺快,因為這是他給自己還沒投胎的兒子取的名字,當然快。

小馬猴點點頭,衝他笑出一口白牙。

“我不叫小兔崽子,也不叫小馬猴。我叫章文龍。王大哥,謝謝你,那壺酒歸你。”

小馬猴,不,章文龍衝著馬廄外的籃子一指,裏麵除了衣服,確實有一壺酒。

王寶善幾乎是蹦跳著跑去拿起酒壺,一飲而盡,一個幸福的酒嗝之後,打著響亮的更離去。

“天幹物燥,小心火燭!”

酒喝完了,王寶善半夜幫人送東西得了點好處,覺得應該知恩圖報,跑去灌滿了酒,捎了兩斤豬頭肉拎過來,誰知道正趕上朱胖子帶著湯主席來找茬,嚇得躲在草料堆裏直哆嗦。

湯主席看起來胖得像個菩薩,那是對姓湯或者跟湯家有關係的一幹人等,要是姓湯,承德城裏殺人放火一點事都沒有,要不姓湯,那就千萬別招他。

小馬猴變了個模樣,渾身收拾得幹幹淨淨,低眉順目跟從湯主席看小馬駒。

王大雀也變了個模樣,個頭不怎麼樣,長得跟他娘一般漂亮,又精神,還通人性,湯主席一挨過去,小馬猴一聲輕喚,王大雀立刻黏糊上了,整個腦袋都要塞進湯主席的胖肚子裏。

湯主席其實是來問罪的,死了人和馬,管馬廄的朱大胖自知大事不妙,跑來向他告狀,經過朱大胖一番攛掇,湯主席理所當然認為馬踢死人肯定是人的不對,哪怕這個章大馬跟他養了一輩子馬。

王大雀跟湯主席膩歪完了,又管章文龍要吃的,章文龍抱在懷裏小心翼翼地喂,把湯主席一個叱吒沙場的熱血漢子看出了一泡熱淚。

這兩個大的也算一命還一命,小的就恩怨盡了,相依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