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那間昏暗陳舊的內室時,隻覺得似曾相識。

那個瀕死的年輕人滿額汗水,臉上猶有餘怖,五官因痛苦而扭曲痙攣——那副模樣,與優美高貴完全扯不上一點關係。

死亡並不像謠曲中吟誦的那般壯烈美好,可是自己就是無比渴盼。

好想嚐試一回。呐,一次就好。

晴明大人出手太遲了。當然,那是對他本人而言。自己看來,來得正是恰恰好。然而,下一幕讓她也愕然了。

那個始終喜歡用倦倦眉目,半諷半笑著隔岸觀火的人,一楞之下,淚流披麵。仿佛是剛剛一腳踩進這個世界就看到殺人越貨的場景的單純稚子,憤怒、悲哀、還有惶恐……

心裏忽然就軟了下來,不知道這麼做到底是不是妥當。——好像是有些過分。

可是,可是……誰讓你都不肯答應我。我所求的,對你也不過是舉手之勞。看到這種意料之外的場麵,難免有些吃驚。雖說這樣也好,求他做的事必然更加篤定了。隻是為何胸口某處又再次溢起難以言喻的鈍痛呢?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覺,藏了太久,幾乎麻木遲鈍到再難覺察。

這個人兀知沉浸在悲痛與懊悔中不能自拔,似乎是沒有想到,要救活眼前的人並不費力。所以她隻好再次提醒他:“晴明大人,泰山府君祭——”

“我願意用這漫長又無用的生命來交換。”

“你——你就這樣渴望結束自己的生命?”晴明盯著他,眼底流動的情緒是她所陌生的,看得莫名地有些發怵。

“兩全其美,不是嗎?”三萬六千場回頭是夢嗬……她靜靜看著這個淚猶未幹的男子,初識時的記憶曆曆在目。突然覺得,這段光陰其實很短。仿佛就在昨天,仿佛還是當初那個月冷如銀的晚上師父身邊目光清澄如水的垂髫童子,仿佛還是那一個梅香四溢的夜裏倉惶無措未解人事的冷漠少年。

她篤定地看著他,知道他一定會接受。

陰陽師在猶豫。

她不急。撫弄著衣裾坐到屋內僅有的一麵有裂痕的銅鏡跟前。

重整了修眉,蒼老古舊色澤沉鬱的桃木梳穿過沉甸甸的青絲發,如同穿越於暗沉沉的冰涼水際,毫無阻滯。她是如此專注地整理著容妝,興奮得如同一個年方二八,剛剛行了著裳儀式,等待著夫君到訪的新嫁娘。

為了這一刻已經等了那麼久,再等片刻又有何妨。

孩子般的天真,足以灼傷人眼目的興奮。使得她蒼白的麵容透出不同尋常的豔色來。眼睛明亮,雙頰透紅。天然圖畫,無可增刪。梳妝本是可有可無的事情,然而再美麗再自矜的女子,也不應該在這樣重要的夜晚拒絕精心打扮。

陰陽師依舊立在原地,連衣角也不曾動彈一下。

“晴明大人。你打算這樣站上一天麼?要知道,死後十二個時辰就不可以再行泰山府君祭了。”她撫著頰,語笑嫣然。

擦身而過時,她柔軟的嘴唇在他頰上略略觸過,輕柔一如初春早謝的櫻花吹拂過麵龐。並沒有什麼挑逗的意味,隻是一聲再自然不過的問候。

如願而來的泰山府君祭。

白衣男子峨冠博帶,宛然身在六朝。

舞袖翩翩。

陰陽逆轉。生死輪替。

隻看得目不轉睫。

生命的最後一晌,不知道唇角綻開的笑意是否溫柔靜好,足以在記憶的三生石上刻下明晰的印記,好在下一個輪回的邂逅中啟動故人塵封的宿緣。

隻是這陌生的黑暗世界嗬,你究竟會引領我通往何方……

[博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