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 ...
大顯六年冬,京城大雪。
早上起來縮在靠窗的軟榻發呆,是薑辛每日必做的功課。雖沒人指望這個“夫人”真的管事,但好歹也是“夫人”,勇叔前頭來問她今年可要開粥鋪接濟街頭流民,她望望外邊,殘荷覆雪,說便如往年。
將軍府地勢不高,圍牆不矮。她觸目所見,最遠不過牆角邊。夏日裏開敗的荷花本是要被除了去的,府上管事五嬸帶著家丁預備清塘時,她正在窗前睡,揮揮手讓停工,莫吵了她好眠。
一直留下來。
貼身丫頭有時來與她換熱茶添爐火,以為睡著的,卻見薑辛眯著眼往圍牆外望去。
年年深冬年年雪,瑤國地處北方,寒來暑往,俱是激烈。她也去過山上別院,據人說是大瑤觀雪景最好的幾處之一,所見固是美景,薑辛卻不看那些。
仿佛能一路往前,到灰蒙深處,白雪連綿。
她迷路很久。
忘了太多事情,不幸的是仍然記得,有人等在積雪前方。
伸手來,黑衣如墨,掌心殘紅如血。
她也伸手去握,每每把小棠嚇著,主仆二人相顧無言。
有時卻是真的睡著。
被靳殊成帶回來時,她已小產,調養了一年多,仍是精神不濟,時時要睡。
按說他是當朝重臣,聽聞是什麼了不起的大將軍,又是今上幼時玩伴,娶老婆這種事,不說昭告天下,也應該大擺宴席。然而這人隻把她從馬背上抱下來,吩咐管家勇叔去請大夫。
“少爺有傷?”
“是少夫人。”
她幾能想得出勇叔以及全府一幹下人被嚇得石化的樣子。
那日靳殊成剛出征歸來,未先進宮,隻把薑辛帶回將軍府,稟告皇上說,內子小產,需先行安頓,再行麵聖,望聖上海量。
便這樣大刺刺與人宣告,他已娶妻。
靳府中人起頭也是好奇這位少夫人來曆。不說將軍向是不近女色,他把薑辛帶回來的時候,明白告知她是有過孕的。好奇是人之常情,早年聖上要賜兩個人給他,也是推脫了。
“臣常年征戰在外,怕耽誤好人家的姑娘。”
皇上見他堅持,便不再提這事。偏他忽然有了夫人,差點有了孩子,府裏城內,各種傳言,沸沸揚揚。靳殊成上朝時,亦有交好的官員來問,他但答內子身體欠佳,不多說。
府裏頭自是沒人敢去質問這位一家之主的將軍,於是便都把主意打到少夫人身上。薑辛精神稍好,便有仗著年資長的管事嬤嬤旁敲側擊,誰料這位少夫人的嘴不比將軍鬆多少,同是一律不答。反正也沒人真個敢逼問,真正有資格問的人卻在別處,也是不說話的。一來二去,卻是薑辛陸續知他身世景況。
父母早亡,被生父好友前朝郭太師收養,今年不過二十七,從軍卻已十三年。
想來他對這位義父兼恩師極是敬愛,自她入門,除到山上別院靜養之外,唯一一次出門就是去拜見太師遺孀。老夫人吩咐下人拿了軟墊給她坐下,囑咐養好身子要緊,不要再受寒涼。
有資格問她來曆的,這位老夫人是其一。然則從入了大門,到在太師府吃過飯,再到坐馬車回家,郭老夫人隻說家常,不問前程。
他說她是出去爬山遊玩失足跌落,傷了腦子忘了往事,也沒了孩子。
信他才有鬼。
她隻是忘了些事,又不是成了白癡。但不說一個孕婦如何會去爬山,又且他不知她是幾個月了才小產,不知她碰不得辛辣,不知她愛桃花勝過荷花,說穿了他隻知道她是薑辛,姓薑名辛。
那時不過順應民意問他自己身世如何,她又不是傻子,自聽得出他根本不是在想說詞騙人,明明白白告訴你,就是騙你的。
於是安心做這個來曆不明的將軍夫人,反正好吃好喝,又不用她辛苦勞作,看自己雙手,肌膚均勻毫無粗糙,想來之前也是哪家小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雖是記不住從前,如今光景,也是極好極好了。
夜裏沉睡,偶爾見著一雙陰鷙的眼,無端端醒過來,身旁空無一人。
勇叔處理完粥鋪事宜,適是靳殊成下朝回來,趕緊在前廳接迎。他從來不是威武勇猛那一型的武將,平日脫了盔甲就似文官一般,後麵跟著的吏部左侍郎姚潛反倒更似個習武之人。
“少爺,姚大人。”
勇叔是原來太師府裏跟過來的老管家,那時郭夫人怕他分府在外無人照應,就遣了郭勇來做管事,靳殊成一向敬他如長輩,不待作下人。事實上將軍府裏人丁稀少,也多是從郭太師府上帶來的。他常年駐守邊關,這將軍府基本形同虛設。郭勇本以為這次帶了夫人回來,至少少爺會多留一陣子,哪知還未等到薑辛複原,聖上一紙調令,又被派到南邊剿滅山賊流寇。
更不說,這位夫人是那個樣子……
姚潛大刺刺在客廳坐下喝茶,高著嗓門問怎麼不見你夫人。
上來便問候別人夫人,若不是知他性情,便當登徒子打出去也是該的。姚潛本也想從軍,奈何家中高堂放話,姚家三代單傳,要從軍也行,先留下男丁來,生生噎得當時隻有十八歲的姚潛放下刀劍執筆從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