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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騙妳。』
『其實我不是怕緊張啦,是舞台讓我很不安。』她指著舞台燈的方向。『燈一亮起來自己就像是赤摞裸的被丟出來,下麵有什麼都看不見,可是卻清楚地知道其他人是存在的。在台上不論哭還是笑、開心還是難過都隻有自己與自己,而四周一群人坐在黑暗中屏息,隻聽隻看,不論發生什麼事他們都不會靠近妳,也會不幫忙,光想我都覺得恐怖。』
小安說的是獨奏時特有的心理狀態,跟室內樂、樂團都不一樣。獨奏家是音樂舞台上的焦點,不論後麵幫忙協奏的是一個至數個、還是近百人的樂團,舞台是永遠屬於獨奏家一個人的,而他隻屬於他自己。
『獨奏太寂寞。』小安說。
我想起東京喝醉酒very lonely的晶子。那是什麼樣的寂寞?不在那個層級我想我不會了解,在台上我能想的隻是儘可能不要拉錯音而已。
『而有時候聽到自己的聲音這麼大這麼激憤,還怪恐怖的。』
『嘿,搞不好那就是妳要尋找的「真」呢。』我半開玩笑地說。
她有些無奈地笑了笑。
『不管了,去吃飯吧。』我說。對於同一件事,每個人要克服的東西總不盡相同,哪怕是一些莫名其妙的小地方。『對了,有人送花來給妳呢。』
『花?』她詫異地。『什麼樣的人?我在高雄沒有熟人啊。』
『一個叫妳傾聽的人,女的。』
小安輕輕啃著右手食指的關節,眼光停留在我和她之間的地板幾秒鐘,然後忽然盯著我問:『她沒說她是誰?』
『說是妳以前的老師……』本來想說出名字,但轉念一想,那位女士是真的沒說自己是誰,『呂詠宣』也是我們同學自己講的,於是我說:『好像是大人物呢。妳去看看卡片就會知道是誰了嘛。』我一麵往後台走一麵向她招手。『真的啦,吃飯了。』
『怎麼會……』
背後幾個字懸在空中。
我們回到後台。小安隻把那花束上的卡片看了一眼便放在一邊,神色平常地吃起便當,還跟我交換飯盒裡的菜。用餐之間我們沒說什麼話,因為我的心情開始有些緊繃起來了,人變得比較安靜,不過這是因為腦袋空空的關係。這種狀態我很熟悉,是我臨場的自然反應。登台前的一兩個小時最難熬,雖然說是無法控製地腦袋空空,可是什麼都不想,怕待會兒上台時腦子還狀況外;強迫一直想嘛,剛剛才裝進晚餐的胃肯定要縮小的。如果問我學這一行什麼令我覺得最辛苦,我一定會說上台前的緊張煎熬,雖然已經知道要怎麼去應付,不過,難受的事,不論怎麼去習慣,也是不可能變好受的。如果可以靠努力去克服,我甚至願意付出這輩子所有的勤勞。第一次發現緊張是世界上無能為力的事情之一是小學三年級,十歲左右,對心頭這股又跳又驚又酸的感覺,我的反應是『討厭!真討厭!我再也不要了!』當然啦,雖然那句『再也不要』很真心,不過那些『討厭』還是隨著成長一直累積。
緊張能算是世界上少數完全平等的事情之一吧,至少我是這樣想。無論是年紀、天分、經驗、實力,都無法使人完全免除緊張,財富、權力、地位也都幫不上忙,大家一樣的心跳加速、血管收縮、口乾舌燥。像名滿天下的鋼琴家阿格麗西(Argerich, M.),就算她再如何狂野,臨上場也是在後台焦躁地繞著圈子,粗聲粗氣地說:『我好緊張我好緊張!我可不可以再去練一下?』完全跟她在台上女王般的形象是兩個樣子。知道這件事我還滿訝異的,如此不悅、不安,那為什麼還要當演奏家經常接受這種折磨呢?大概隻能說沒辦法,這就是她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