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換一聲釋然長歎。
沒有她。
然而不親眼見著她生死,他要如何帶著這個久懸的掛心的疑問過這一生?如果天涯不見能換她活著,他願意,可他更怕她死了,他卻連祭拜的地方都不知道在哪裏。
轉年春天,他便不顧大臣阻擾南巡,明明收回大成疆域接收大成軍隊事情很多,他卻將這些事全部扔給寧霽,表示這是寧霽當初背叛的懲罰,自己則一路向南。
向南,江淮、隴南、隴北、閩南、南海……一路走過,他與她曾經的足跡。
連暨陽山都親自爬過,沿著當初的道路一點不差的走下去,山崖前的小屋想起她的臉貼在他膝彎,崖下草地上那一片淩亂似乎就是他和她坐過的痕跡,樹林裏鬆樹上的鬆鼠洞,竟然好像還是當年的那一個,他掏出一把鬆子來吃了,苦澀,再沒有昔日的清甜。
安瀾峪的海風還是那麼空靈寂靜生滅不休,船身起伏令人微微發醉,他閉著眼睛,慢慢摸出懷中一封信。
那年魏府裏她用一碗禾蟲羹試圖逼走他,好隱藏那信盒,然而還是有一封落在了他手中。
“知微,今日自安瀾峪過海……總是想起祠堂那天,百姓的呼聲也和那潮似的生滅不休,然後你倒在我懷裏,仿佛海水突然便倒傾……”
如果此刻海水倒傾能換得她歸來,他亦願意。
將那封信慢慢收回,他的指尖在懷裏微微挪了挪,碰著另外一封紙箋。
他的手指頓住,半晌後才慢慢抽出,信被保存得很妥帖,邊角都沒翹起,他手指在封套上輕輕摩挲,並沒有打開。
這封信,他偷偷在魏府她的書房夾縫裏找到,珍惜的用三個月的時間,一點點看完,然而再怎麼不舍,不敢不願多看,都經不起漫長的時光裏,一次次抗拒不住的咀嚼懷想,到得如今,每一句每一字,早已爛熟於心。
“……寧弈……到時候我想親耳聽聽那蘆葦蕩在風中如海潮一般的聲音,或者也會有隻鳥落羽在我衣襟,嗯……你願不願意一起再聽一次?”
知微,我願意。
可那片蘆葦蕩年年開謝,總沒有你含笑回首,伴我並肩。
山頂廢寺裏他在當初和她相依的位置上慢慢坐下去,一地濕冷殘燈淡霧裏,掏出懷中的簫,慢慢吹一首《江山夢》。
江山如夢,人在夢中,深魘未醒,何時走出?
那日一曲畢,寧澄送上水來,他無意中一低頭,赫然看見鬢邊挑出一星白發。
那一絲白,在一片烏黑中亮得觸目,他怔怔的看著,恍惚間才發覺流年已遠。
“夢中江山,江山如夢……這一番亂哄哄你爭我殺,到頭來換了什麼?不過是半樽薄酒,一身落拓,數曲殘琴,滿鬢風霜。”
當初一語便如真。
知微,你的餘生,當真便這麼要和我,山海遙迢的別離了?
那一路南巡,巡的是多年前的舊夢,往事曆曆而來,故人卻已不再。
他伸出手,慢慢拔去那一絲白發。
“……這一幕不是現在,是很多年後,花白了眉毛的我,在為你做餅,然後我們同桌共餐,你給我擦汗,告訴我,老頭子,餅吃膩了,明兒要吃幹筍燒風雞。”
知微,我眉未霜,發已白。
你何時回來,向我索要幹筍燒風雞?
暨陽山的風,慢慢的吹,吹過那一肩的藤蘿香。
南巡回去後他並沒有悵然若失——今年巡不著,便明年,明年巡不著,後年也可以的。
有些尋找,不可以有盡頭。
門外有腳步聲傳來,內侍悠長的通報康王到,門簾一掀,寧霽凍得通紅的臉迎上熱氣,當即打起噴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