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衛]行至山深處 水過雲根 楔子

行至山深處 水過雲根

覃夜深靜,白日封禪時的肅穆盡融入晚來寒雨。窗外淅瀝之聲若斷而續,點點滴滴疏落寂寥。

衛青靜臥於枕上,聽著雨聲漸緊,又終歸寂靜——這泰山之巔,不聞長安更鼓,卻是寧靜中合著疏朗曠遠。窗縫瓦隙間透入縷縷濕意,夾著雨霽後的清涼氣息,冷淡得悠然而生靜默。

映於窗紗上的樹影分合聚散,隨起隨滅搖曳不定。衛青默然望著那樹影,忍下心口微微刺痛,難以入眠。

近年來他入睡一日難似一日,精神也日益衰減,這次隨劉徹來泰山,雖然蒙皇恩特旨,棄馬乘車,車輪纏以草繩,車內設狐裘軟墊,又日日進飲藥膳,但一路上仍舊覺得虛乏不適。

生死有命,這些年他湯藥不斷,人參靈芝燕窩雪蓮……可非但胸痹日重一日,寒疾不見輕減,還又添了咳血之症。

平陽說這是心病難醫,子夫每次來看他也隻是垂淚。他自己卻不以為意,隻說生死由命富貴在天,又說其實連湯藥也大可不必,順其自然無須強求,生則平淡無名,逝亦安於天命。

無奈平陽不允,子夫又哭訴苦求,說他既使是為了衛家也不可輕賤自身。

“為了衛家……”他也隻能由他們一斤斤地煎藥,一次次地施針,吊著一口氣息。

輕咳了幾聲,衛青以手掩口壓住了聲音。這習慣自他患了咳血之症時便養成了,一則怕平陽聽見擔憂,二則夜半咳嗽,不想煩擾仆婢起身照看。卻忘了今夜在這深山之中,又哪有人可擔憂煩擾,不過霽月清風山精地靈罷了。

咳嗽漸止,衛青看了看手心的血跡,微微歎了口氣。死必有期,他已隱隱覺得自己大限將至。他從來不信不死仙藥,無論什麽靈丹妙藥,治病不治命,吊了這些年,終究還是有油盡燈枯的一天。

望了望窗上樹影,衛青忽然想起了霍去病,那個他一手帶大的外甥。

他原本一直想看著那孩子長大成人,成家立業……在那些戎馬崢嶸的日子裏,他甚至想過,如果自己戰死疆場,那孩子會不會為他披麻戴孝?……隻是,他從沒想過,也不願想,那孩子會先走他一步……

苦笑一聲,衛青自嘲地想,他和去病的死法也算是“死得其所”了。誠如陛下言,去病是“天生富貴”,是國之棟梁,天賜將星,在最輝煌的一刻戛然而止,“不許人間見白頭”。而自己,即使榮寵再隆,終究不過是草木之命罷了,安於平淡也無所苛求,這樣日益消磨,歸於塵土,也算合情合理。

陛下……說去病“天生富貴”……他自己又何嚐不是,天縱英才……

想到劉徹,衛青的眼神恍惚了一瞬,“陛下……到底是怎樣的……”

這麽多年,他看清了朝堂之上諸派的錯綜複雜,看明了眾人的清濁賢愚,卻依舊不能完全看透,那龍座之上,玄服廣袖的帝王。

驀然一陣清風拂開了窗子,衛青的目光飄出窗棱……霽月之下,滿目蒼翠……像煞了那年的上林月夜……

水過雲根 第一章

1

——建元四年(西元前137年)——

又一年青陽萌動,萬物回春。民間農桑漸忙,一派欣欣向榮。長樂未央兩宮之內,也日漸晴暖熱鬧起來,鶯啼燕語,彩袖昭彰。

太皇太後竇氏心安體泰,自從去年挫敗了逼她還政天子的密謀後,她日常除了聽議朝政,便是和兒媳王太後、女兒館陶大長公主、外孫女皇後阿嬌閒話家常,再沒什麽大違心意之事。

皇帝劉徹似乎也諸事順心,自從前年推行新政受挫,失了兩名寵臣,他對朝政似乎也沒了興趣。先是下令擴建了上林苑,然後便整日狩獵遊玩,或者讀書小憩,日子過得是悠然自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