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端著碗象征長壽的餛飩麵,細心喂給祖母吃。祖母進食很少,卻吃光了那碗麵,連麵湯都喝了大半。爾後,家裏人輪著祝壽賀喜。等大家散了,祖父和平常一樣陪她窩在屋子裏說話。
父親心緒不寧,總和我去他們門外轉悠。隔著門板,我們聽見祖父溫和的絮叨,想他們的年少輕狂,談他們的細水長流,講他們的子孫滿堂……祖父一直一直在和祖母說話,父親和我以為他們隻是在閑話家常,便沒打擾。哪知,入夜後祖父仍未傳膳,我們擔心他們閑聊忘了時辰,便敲門打擾,這才知祖母已經走了。
那張舊躺椅上,祖母躺在祖父懷裏,頭靠著祖父的頸窩,麵色安詳,像是睡著了。
“祖父……”我看著抱著祖母不放的他,不知怎樣開口,隻能笨拙地說:“節哀。”
祖父側臉,平靜地點了點頭,說:“準備後事吧。”
為祖母守靈的那幾日,祖父總一個人坐在靈堂裏,輕輕撫摸祖母的靈柩。我擔心他想不開,就整夜守著他。·
“回去休息吧。”拍拍我的肩膀,祖父說:“我隻是坐坐,不會怎樣。別擔心。”
我搖頭,“我陪陪您。”
“放心。小老太太給我下了任務,要盯著小重孫長大成人。”談及祖母,祖父微微笑了,“不然以後在下麵見了麵,沒什麼跟她交代的,她會跟我算狠賬的。”
“……”
“回去照顧好你媳婦,她身子不利索,你得多留心些。”祖父將我送到門外,叮囑道。
“那您有什麼事就喊我。爹和叔叔姑姑們也在附近。”
“我能有什麼事?”回頭環視了圈,祖父打趣道:“頂多就是鬧鬼,我還巴不得你祖母回來看看我呢。”
我笑了笑,轉身離開。
走了幾步,我回頭,看見祖父背對著我負手而立。雪夜裏,他的身影一如既往挺拔,隻是那些瀟灑不羈,彌漫著沉重的悲哀和濃鬱的蒼涼。
四姑姑曾說,無論祖父如何強大,祖母仍會是他的弱點。如今命運狠狠擊中了他唯一的弱點,可想而知,現在的他,該有多痛。
回顧祖母一生,雖算不上傳奇,但也平淡溫馨。她有深愛她的丈夫,有關心她的朋友,有敬愛她的子孫,祖母這輩子所受的關愛不比任何一人少。已然幸福如此,來人世走這一遭又有何遺憾?
我仰麵,望著空曠無垠的夜空,心間起伏的情緒漸漸歸於平靜。
祖父果然如他所言,安然活著,看著我的孩子出世,看著他長大成人。他一直讓自己過得充實,逗貓逗鳥逗孩子一樣不落,家裏人看在眼裏覺得欣慰、放心。可每個人心裏都清楚,他忘不了祖母,隻不過是在一個人時,狠狠地沉淪在思念裏罷了。
一個人的日子裏,祖父依舊愛笑。
可那笑容,再不及祖母在他身邊時那般直達眼底,而是蒙上層灰。也許祖父並未察覺,可對祖母的思念卻滲入他生命的所有角落,因為他最常說的一句話便是“要是小老太太還在的話……”
祖父很長壽,在我的長子成年的第二年才安然辭世。他一直都很健朗精神,卻在我長子行了成人禮後迅速消瘦,然後一病不起。離開的時候,祖父躺在床上淡淡地笑,“重孫都成人了,我這任務算是完成得圓滿。”
到最後,他惦記的還是祖母。
望著屋裏人悲戚的神色,祖父卻好心情地調笑:“別舍不得我啊,陪了你們十幾年,好歹也讓我去陪陪小老太太,她一個人在那邊怪可憐的。”
聞言,在場很多人眼眶都紅了。
目光開始渙散時,麵對生命的盡頭,祖父勾起唇角,隻喃喃道:“這些年,實在想她得緊啊……”
祖父走後,我們依照他的交代,與祖母合葬。
自祖母去世,尚京下了第一場雪後,便年年落雪。祖父總籠著袖子,站在屋簷下靜靜地觀望,他說,那是祖母回來看看了。而這一年,雪格外大,鋪天蓋地般讓人間素白一片,如祖母離開的那年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