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采命不久長,而阿湘,我清晰知道她會何去何從。
我永遠記得那個傍晚的衰草枯陽,萬山殘雪。
在那個傍晚,她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緊緊擁抱我。
我覺得那是我們相從半生的一場見證,是我們緣盡於此的一記絕響。甚至連他生也都是不可期許的,因為我知道她的來生之約已經給了誰。
她同我母親一樣,徑自在我生命中劃過一道溫暖美麗的幻彩,然後倏忽離我而去,再不可追回。
我知道一切終會失去,也許每一個人與生俱來永不會失去的隻有孤獨。
我腳下的礁石微微撼動,那是種超乎黃河浪濤之上的聲威。
遠遠傳來炮聲動地,仿佛要以其無窮鬱奮逼轉大河流水,動搖崇山峻嶺,震落我頭頂冷冷冬陽,擊破整個混沌陰霾的時空。
我知道那炮聲為誰而鳴。
炮響十二記。的3
主帥歿於軍中。
我靜靜傾聽十二聲炮響。然後黃河萬古不變的波濤重回耳邊。
我以顫唞的手指打開蕭采留給我的信。
信中所寫令我不能置信自己的雙眼,隨即興起的是萬丈空茫。
二月十七,我們重返京城。
帥旗半落,三軍縞素,凱旋之師卻士氣低靡。
皇上親至勝衣亭相迎,素酒淡宴,與眾將同飲。
我遠遠看見他寂然踞坐於主位的身影,一時萬念生廢,黯黯失神。
不久朝野分功論賞,西征將領多得提封。蕭采被追封追諡,喪儀隆重空前,皇上親自扶棺,極盡生榮死哀之能事。的0
兩個月後,我決定離開京城。離京之前,我趁夜去看望他們的墳墓。
四月春盡,飛雨落花。他們的墳前竟已芳草離離。
雨聲穿林打葉,點點滴滴。四周如此淒靜,仿佛這裏已非人間。
我在雨水中放任自己淚流滿麵。
很久以後我聽見身後的腳步,當我轉身我便看見了他。
“我知道你遲早會來,”他說,“我一直派人守在這裏。”
我低頭無語,我不知道自己能對他說些什麼。
“我派人找過你們很多次,”他說,“我還親自去找過你們,卻沒有找到。”
我抬頭望著他,他的眼光滿是哀傷無奈。
我輕輕冷笑:“你找過我們麼?在你登基以前?”
他目光一閃,沒有作聲。
“早在你登基之前,母親已經死了。”我說。
不知為何我感到鬱氣上湧,難以自製,我指著蕭采的墓碑對他說:
“他死了,你傷心,但是他活著,你又永遠不會放心。我的母親為你而死,你會為此一生懷念,但如果那時她便帶我來找你,你又會怎樣?難道你會將我們留在身邊?”
我望著他,他不能回答。
“也許你會在那時就殺了我們。”我冷冷地接道。
很久以後他才回答:
“你明白這些,我已經可以放心。”
細雨朦朦,織成一片隨風幻滅的青煙。
他走到蕭采墓前,手撫墓碑,低聲問我:
“你還記不記得他有什麼遺言?”
我憶起那晚蕭采一言一笑,宛如眼前。
我記得他那時超然神色,仿佛已蟬蛻塵埃之外,蜉蝣萬物之表。
我低聲說:“了卻君王天下事,何計生前身後名。”
雨不知何時已經停歇。
雨後天清月淡,落花返香。
我在月色中凝視我的父親,看見他刹那失神的臉,眼中迷亂嘈雜的波光。
我為他感到無比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