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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浪花>

鴉鴉皂秋

葉子掉了,樹枝光禿禿。鴉。黑壓壓,整個林子。

有一坨土,那些人堆出的土,常要他喚她“娘”的那個人,她在裏麵……

嘎嘎——嘎嘎——

痛……

“南浦前輩,這孩子……我是教不來了。”

說話的錦袍男子,桃花唇上蓄著一道漂亮小胡,丹鳳眼配上一雙濃利飛眉,俊俏之姿不失英偉,近日卻因愛妻的病逝,他雙頰確實消瘦許多,眉宇間一向的瀟灑轉為落拓沉鬱。

他暗暗深吸口氣,對著蹲在十歲男孩身側的老人揚聲再道:“坦白說,他雖是我的親生骨肉,但畢竟無緣。您瞧他,都杵在他娘墳前一個多時辰了,動也沒動一下,跟塊木樁沒兩樣。出生到如今都十歲了,別說開口說話,連喊聲爹都不能……”

嘎嘎——嘎嘎——深秋的枯林裏,鴉聲殺不盡。

被尊稱為“南浦前輩”的老人其實不姓“南浦”,“南浦”僅是地名,位在三川交會之處,是他隱居之地,他以“南浦散人”自居,經年累月,一年又複一年,江湖人早忘卻老人的真實姓名。

老人如大頑童般兩腳蹲得開開,雙掌挲著膝頭,也不在乎美髯垂地,紅潤圓臉直直湊在男孩清俊的小臉蛋旁。

男孩身體未動,眼神微微往另一邊偏移,有些閃躲他的注視,那張與親爹相似的嘴一直翹著,似笑非笑。這孩子在墳前站了多久,那抹怪異表情就維持多久,瞧這態勢,大有可能持續到日落西山。

“唔……”老人兩眉誇張地輪流挑動,鼻尖近得都快碰到孩子的頰了。他跟男孩杠上,結果小贏,孩子原本躲開的眼神慢吞吞挪回來,很慢、很緩,沒迎向他直勾勾的眼,僅是回到之前視線停留的點,定住不動,即便如此,老人已頗開懷地咧嘴笑。

還能教啊,不遲不遲!

“這孩子一直是他娘親在照顧嗎?”老人淡淡問。

“是。”

“有名字嗎?”

“有。”錦袍男子鬱鬱道:“皂秋。皂色之皂,金秋之秋。餘皂秋。”

“皂色,黑也。黑為水,秋屬金,而金能生水,遇水則發,嗬嗬,挺好的名字。”老人抓抓美髯,不動聲色地搜尋孩子眉宇間極細微的變化,笑笑道:“世麟啊,你這骨肉,就讓我帶了去吧。”

聞言,身為當今武林盟主的餘世麟“咚”一聲雙膝落地,對老人行磕頭大禮。

“多謝南浦前輩成全!”

起身時,他鳳眸淚清,俊麵更為蒼白,未再多看孩子一眼,即旋身走出枯林。

葉子掉了,樹枝光禿禿。鴉。黑壓壓,整個林子。

有一坨土,那些人堆出的土,常要他喚她“娘”的那個人,她在裏麵……

嘎嘎——嘎嘎——

痛……痛……

皂鴉新墳,有密密的鴉群相伴,嘎聲吵嚷,竟是倍顯孤寂。

老人“唉”了聲,忽而自言自語道:“你阿娘出身苗疆五毒教,在教中可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物,原是心狠手辣的女子,那年遇上你阿爹,哪知情緣一來,情生情癡,不可收拾,中原武林與西南苗疆兩方僵持不下,後來還是我出麵作的主,說定了這場婚事。”略頓。“你阿娘挺好,嫁了你爹之後,性子確實收斂,也不負我當初擔這保證,沒把‘南浦散人’這渾名弄得更渾……嘿嘿,瞧啊,她生下你,為母則強,為母亦柔,她改了性情,更添毅性,把你教得這麼好,顧著你、護著你……至於你爹,唉,你那個爹啊,武林盟主,江湖第一美男子,他是瀟灑多情慣了,現在盡管失意傷懷,我看不久的往後啊,自能再尋紅粉知己……”又頓了頓,他抓抓長胡,喉中滾出“嘿唉”之聲,像是歎息,也若嘲諷。“但,不管將來如何,你爹今日那些淚倒也頗真,是真的便好,有他流的那些淚,你阿娘在天之靈應也滿足了。”

有一坨土,那些人堆出的土,常要他喚她“娘”的那個人,她在裏麵……

嘎嘎——嘎嘎——

痛……好痛……

男孩的唇角仍詭異翹著,清俊眉間卻陡地一蹙,瞬間又鬆弛,然後又是一蹙、又鬆弛……他瞳心湛了湛,那模樣,彷佛極力隱忍著某種感覺,或者是rou體上的,或者是心緒上的,那是很細微的觸動,細微到……可能連他自己都察覺不出。

“……很痛是嗎?”

老人屏氣凝神,心髒怦怦跳。

天知道,他究竟多久不曾有過這種“妙至顛絕”之感,像是找到一個有趣非凡的地方,迷魂陣似的地方,能讓他玩上許久。

“哪兒痛?是……這裏痛?還是嗯……這裏在痛?”分別指著額角和心窩子。

原來啊原來,這孩子古怪的微笑不表示他心情輕愉,而是不知道如何表達。

他正痛著,可能很痛、很痛,卻沒學會用何種麵孔表露出來。

男孩沒答話,眼神倒慢慢動了。

他先是看著老人左胸好半晌,接著又蝸牛上樹般慢吞吞移到老人額頭。

“啊?都痛啊?唉唉唉,這可棘手啦!”老人擰高白眉,眼珠子亂滾,苦惱得險些扯下幾根長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