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出行(1 / 3)

早8點,張三走出家門,在小區碰到迎麵而來的隔壁老王和他的狗,“王哥,遛狗去了?”

“甭提!三弟,每天早晚他溜我。”

張三點支煙等車,品味老王的無奈。手拎夫人備好的提包,裏麵放著衣物、香煙、剃須刀、麵霜,外加一份集團年底總結草稿。

陰霾的空中慵懶地飄著雪花,張三與對麵相迎的李總、關總工握手寒暄後,一同鑽進車裏,隨後司機啟動向高速入口駛去。

三十分鍾市內車程,李四簡短介紹前往D城擬競標地塊的情況。中標與否,即不取決於設計方案是否出眾,也不取決於標價的高低。招投標不再是純粹資金和技術層麵問題,早已演變為各方利益如何分割如何平衡的潛規則。

張三不在乎D城競標的成敗,手頭上的項目都忙不完。但他必須得出鏡,出這趟差,給足許副市長麵子,力所能及扶持一下他胞弟剛剛起跑的事業。

政府大院中許市長口碑不錯,自律且實打實做事。胞弟的請托是他猶豫再三後首次開口,董事會認為能幫就幫。

高速入口旁,早已停候一部車輛。張三下車與另幾位同事寒暄,財務總監、辦公室副主任及兩位設計部專家。平時工作接觸中麵對麵並不多,作為企業法人及執行董事,張三認為,借機說些感謝話應該的。

張三,男39歲,建民集團創辦人之一,已婚,育有一子,碩士學曆。曾任職政府、國企,改製後自主創業,現為企業掌門人,公司60%股份持有者。

李四,男43歲,建民集團創辦人之一,集團副總裁兼總經理,三婚,現離異,育有2女1子,博士學曆,國家注冊會計師,國際注冊會計師。曾任職銀行、外企,大學期間與張三為校足球隊隊友。

張三自主創業時,誠邀李四加盟,然後做了甩手掌櫃。

李四曾有集團5%股份,後因個人經濟原因陸續變現,用於支付離婚、結婚、養育、交友、旅行等費用。後在集團的股本結構中,基於友情張三又讓渡給李四3%股份,用他私底下對李四的氣話,“仨孩子每人1%學費,你無權動用,再結婚先做節育手術”。

集團員工多敬畏李四,工作認真且言語犀利,是位眼裏揉不得沙子的領導。可話說回來,對於女人的甄別,張三評語,“他高度近視且特麼偶爾失明。”

上帝從來是公平的,給你打開一扇門,也會關上一扇門。

兩部車在高速奔跑,揚起路麵陣陣薄雪,軍人出身的司機老張全神貫注駕駛著。副駕駛座位的關總工已是六十開外的人了,拌著空調打著微鼾,傳染給後排的張三犯困打盹。並排就座的李四電話接二連三,從早到晚總經理的工作基本如此,有時電話聲音大,他不好意思四下環顧是否騷擾,豈不打擾啊!張三倒不怕影響自己,但前排有位老者,於是他示意司機路旁停車,把李總調配到另一部車裏。

張三上網看了看他的MSN、隻有個ENGLISH TOWN 免費學習郵件。訂閱到現在他隻跟著學過2-3課,然後幾乎原封不動地刪除郵件。隨手刪除時,他覺得自己虛偽且懶惰,然後瀏覽新聞。曆史上的今天是斯大林格勒保衛戰結束日,這座城市他去過兩次,登過馬馬耶夫崗,參觀過巴甫洛夫大樓,裘洛德主演的《兵臨城下》確有其人。傷亡代價兩百萬人的戰役,最後爭奪的不是石油,累累白骨堆砌著斯大林和希特勒的臉麵。從小至今與軍人出身小爺一起生活的緣故,張三喜歡戰爭題材的所有資訊。

他喜歡戰爭,不論過去式,還是現在進行時,有時他把自己的生活也當成戰場。當下社會,他感受不到歌舞升平的那份寧靜。

張三略有悔意,早上出門匆忙,忘了去小爺房間請安。平時家裏早餐時間不同,初三兒子六點半上學,夫人和兒子一起用餐,七點半到八點,是張三和小爺共享早餐。每天八點保姆到崗,然後整個白天家裏隻剩下60歲的保姆和92歲的小爺。

今早張三自個兒吃飯。這幾天夫人觀察,小爺精神不振,張三出門時還沒起床。“小爺一年不如一年,開始糊塗了。”他想著想著歎口氣。

因為今天出差,昨晚張三與小爺閑聊,想來想去告訴老人去D城,想看看老叔(他兒子)。原本喜氣的氛圍瞬間冰冷,小爺倔強,“不要提他!你要不想給我養老送終,明天我去幹休所!”

曆史積怨,張三努力修複他們父子關係無果,看樣子得下輩子了。

“你總罵我,但我是你最喜歡的孫兒,這我知道!但D城有老叔,我去了不看看沒規矩失輩份,所以你有啥要我帶話的就說。”

“啥話沒有,我死了他來趟就行!”

小爺一生頗具傳奇。早年畢業於東北講武堂,後駐防西北,西安事變後,隨東北軍一批進步軍官去了延安,遼沈戰役時任炮兵團長,建國後任炮校副校長並參加抗美援朝,戰後任職DB軍區,撥亂反正後轉入鐵路、公安係統短暫工作,隨即以副省級待遇離休。十多年前小奶去世後,他一兒一女要接他同住,出人意料,他選擇與張三這位他大哥家二孫子同住。60-70年代,他父子倆產生了隔閡,至今無論誰勸,與兒子從不聯係,即便兒子關心他仍不領情。女兒近60歲至今未嫁,改革開放後去新加坡當國文教授。用小爺話講,“她不算張家人,至今嫁不出去,卻給張家添晦氣!”張三幼年喪母後,當時父親工作忙一時無法照看,所以托付給他老叔代養了幾年,從此張三與小爺感情深厚,再者,張三夫人是小爺推介的,他戰友的孫女,作為媒人他怎麼看孫媳婦都順眼。這麼著,張三結婚後邀請獨居的小爺搬過來住。

上世紀80年代中後期開始,有個叫吉田一郎的日本人千裏迢迢探望他,經年不懈,有時還拖家帶口來。吉田先生出生在遼寧新民張氏家族老宅,是個遺孤。

“小爺現在越來越懶,話越來越少,覺越睡越多,不是好兆頭!春節前帶他檢查下。”張三假寐合計著。

對待死亡,張三釋然。他母親住院六次後撒手人寰,那些年的折騰至今揮之不去。生命不足惜,活在當下!

當身邊摯愛的人不可抗拒地滑向死亡,每個人是否珍惜生命,反思生活?

感慨中張三的手機響了。夫人來電:“保姆說,早上小爺叫不醒,她擔心讓我回家看看,醒是叫醒過來了,但耷拉著腦袋,口齒不清。我送到醫院做檢查,現在還糊塗,時不時不認人,我想你最好回來!”

“醫生怎麼說?”張三急問,想啥來啥!

“醫生不敢順便說!現在做XT,磁共振,同時院部在聯係專家,小爺是常客醫院重視,但找哪位我不清楚。”夫人語氣焦慮。

“小爺還認你嗎?”張三問,他心裏也犯難,這剛出門上路,返程?

“什麼認不認的!你回來吧!我腿都軟了,現在他好像誰都不認,坐都坐不住。”

“我馬上回去!你別急,我找譚院長。”

電話裏譚院長告訴張三,急診通知他了,五分鍾後到位。

張三放下電話,告訴司機下個高速出口停靠,馬上給前車辦公室副主任打電話,讓他聯係一部車,在下個出口接他返程。

高速口張三與大家話別,囑咐辦公室副主任一路上照顧好關總工、李總、錢總監,踏上返程車往回趕。他明白,90歲老人的生與死就是一瞬之間的事,但他不清楚不確定,是否現在要通知各地親屬,以免萬一有失敬之嫌。張三的思緒越想越亂,點支煙整理。司機駕駛技術嫻熟,知曉原因後一直超速行駛。借用車輛是途徑城市一家企業的,主任與他們交情不淺,無需客套。

他們去生,我們去死,何者為佳?唯上帝知道。張三腦海不知道怎麼冒出這個記憶來,誰說這話來著?過去的張三熱血沸騰,現在磨練的好像啥都不是,微凸的啤酒肚裏也許隻剩酒水而已。有時,他真不明白每天忙叨什麼。

太陽遮遮掩掩,看不出輪廓,空中飄著雪,但落地即化,高速行駛中聽到的是刺刺的輪胎聲。

近中午張三趕到醫院的時候,心情略趨平靜。小爺躺在病床上,雖口齒不清,但已用疑惑的目光,打量陌生的病房及周圍站立著的人們。張三抹抹腦門上的汗珠,略微放心,還好!眼睛能轉動就好。心直口快的譚院長一直陪伴,給足了張三情麵。為了舒緩張三的緊張情緒,院長解釋診斷結果確無大礙,發現有輕微血栓症狀但CT無血栓點,血尿指標基本正常,病情可控,可排除病情加劇的危險。

“譚院不是安慰我?”張三問。

“老爺子樹大招風,我敢說瞎話嗎?”院長安撫:“我說沒事就沒事。”

“不折騰我,爺你就難受!”張三心想。

看著這個像新生嬰兒,傻嗬嗬打量大家的老爺子,張三走近摸摸他打點滴的手,小爺目光就移動到他手上,臉上,點點頭,叭叭嘴。

“知道我嗎?小三子?”張三大聲問。

老人耳背,他搗蒜般點頭傻笑。

“知道在哪兒啊?家裏?”

他搗蒜般點頭繼續笑。

“一會回家啊!”

他還是點頭。

“這也沒事?譚院?”張三搖頭問。

“再過一、兩天會好!老爺子奔百了,容點時間。我怎麼解釋好?好比老爺子洗澡,冷熱水沒調好,突然衝了一下,過會就好。”

張三走出病房,與趕來的市委領導寒暄,以表謝意。接受了繼續住院觀察的建議,送請他們回歸各自工作崗位,有情況及時聯係。鑒於小爺行政級別,他有個頭疼腦熱,家屬應及時與政府相關部門彙報,這已不是自家的事。

探望的人陸續離開,病房安靜下來。張三與譚院長、心腦血管科主任,在樓下員工餐廳就餐並商討治療方案。淨月醫院是小爺檢查、治療、康複指定醫院,也是建民集團職工年檢醫院。老紅軍標簽的小爺,這麼個珍稀活寶偶爾光顧,張三與這裏的上上下下關係蠻好。

遇見張三的機會不多,單獨請托也不妥,今兒譚院長又關心起房屋買賣業務,隻要張三吐個口,院長就能省點購房款。他家裏親屬多(誰知道怎麼那麼多!),所以隻要抓到了張三,那就是要廉價房,幾個來回,張三甚至懷疑他是醫生還是炒房客?用譚院長的話講,現在的醫療設備、藥品,除非患者陽數已盡,一般能保成活率。醫學早已不是望聞問切的年代了,即沒那時間,也沒那耐心,都批量處置走流水線。

張三看重譚院長的醫術和協調能力,但心底裏不喜歡他的貪婪。醫生是閻王爺般崇高的職業,誰都想錢想瘋了的話,那白大褂換成金色的龍袍算了。張三熱情答應了譚院長,也順帶心腦血管主任各一套廉價房,讓他們春節過後去找李總辦理手續。每年他手頭有二十套優惠房用來應酬,幾千年來中國一直是人情社會,沒啥規矩,關係就是規矩。張三的長處是濫交,結交五湖四海,三教九流的朋友,並能使朋友感覺到觸摸到他的所謂真誠。或許60後生人深受金庸、古龍、梁羽生的影響,在他們的遐想世界裏,當下的社會就是書中的快意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