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徐景坊的記憶裏,當他的情緒變得極其不穩定,我眼前的場景也跟隨著迅速扭曲變形。混雜的聲音像是開閘放出的洪水,尖細的、蒼老的、憤怒的、歡愉的,甚至還有令人羞怯的喘息聲。 暈沉沉的腦袋擠進來過多信息,卻又什麼也看不清聽不清,混雜著融在一起似乎要將局限的空間擠爆。我閉眼捂耳朵蹲在地上,用盡全身的力氣努力呼吸,全天隻吃了一個麵包的胃裏湧出來了一陣陣酸水。 “是你殺了魏朝!”陌生的男聲發出尖叫,他似乎是用盡了全身力氣來嘶吼,絕望的、恐懼的、憤怒的。 接著我被一股力量甩了出去,再一次感受到堅實的地麵,我發現自己終於回到了老房子。外麵透進了一絲白光,灰藍色的天空代替了無休無止的黑暗。 我聽見了老鬼徐景坊的一聲長歎,他的聲音恢複了最初我聽見的樣子,低沉從容,沒有過多的情緒。 “你不認識魏朝”,徐景坊根據我在他記憶中的表現做出判斷,沉默片刻,帶著幾分討好的問:“你能試著帶我走嗎?” 此前我沒有告訴他這次回來就是想帶石鏡走的,但既然被提出來,大沒必要躲躲閃閃。我回答他:“我會帶著石鏡離開,但是誰也不能保證外麵的世界就有你的魏朝。就算是你見到他的轉世了,可他說不定早忘了前生往事,不再是那個一心為你的魏朝了。” “你能帶我離開?”徐景坊的重點顯然隻有前麵一句,對於我後麵的話他根本沒有聽進去,急忙忙地說:“封印石鏡的入口在這房子裏。” 封印?外婆不是說隻是釘死了地窖嗎?為什麼會是封印?我滿心疑慮地問徐景坊那老鬼:“那石鏡不是在地窖嗎?你說的是什麼封印?” “無礙,不同稱謂罷了”,徐景坊不甚在意的輕笑:“順著樂聲來……” 我家祖上從未出過什麼大富大貴的人,老屋自然也不是坐地數畝地幾進幾出的大宅子。循著他那弦樂聲,沒等到天大亮就找到了地窖入口。破舊的門板被橫七豎八的大釘子足足圍了一圈,棕紅色的鏽跡爬滿了露在外麵的部分,被雨水長時間腐蝕的模板一腳踩上去晃悠悠總覺得下一刻就會徹底塌掉。 看著是不怎麼結實,可真要是動起手依舊是不容易。我從被車後備箱裏找出來一把扳手,折騰到白花花的陽光曬下來才把地窖打開。 我扔下手裏的工具,叉腰站在地窖前擦了把汗,仰著頭活動脖子。灰白色的天空像秋末被霧霾包圍的寧城,明明已經是大白天,卻看不見任何太陽的蹤跡,有些日本小說裏“白夜”的味道。 樂聲變得急促,徐景坊似乎是在催促我下去。我探身向下看了看,黑暗的地窖深處,果真透出了明亮的白色光圈。 “老大當久了,求人辦事兒也不知道有個好態度”,我暗暗吐槽一句,蹲下裏摸了摸下麵潮濕的梯子,試探著一步步往下走。 地窖裏麵比剛下過大雨的地麵更加潮濕,深吸口氣就像是仰頭牛飲了半桶涼水。我身上的衣服還沒有幹透,在這地方待的時間稍微一場就又黏在身上。我加快了腳下的速度,差了幾步才到最底就迫不及待地跳了下去。 石鏡放在地窖中央的一張桌子上,與周圍潮濕腐敗的跡象不同,它周圍隻蒙了一層薄薄的幹燥塵土。橢圓形的石鏡下麵有個十厘米左右的石刻台子作支撐,大小約莫成人兩隻手掌並起來,從白色的光亮從中央發出來。 這石頭鏡子和我想的很不一樣,我當家裏供奉多年的寶貝是怎麼精致獨特,可等真看到了才發現造型極其簡單尋常,甚至連一排令人讚歎的雕花都找不到。 鏡子裏的白光弱了不少,我的影子被映了出來,接著鏡子裏麵出現一個男子,他身著白衣手,左手抱某種類似琵琶的弦樂器,右手拇指與食指間夾著一個小小的玉片,不急不緩地撥弄著琴弦。 我乍一看沒認出來,愣了一分鍾,終於分辨出裏麵的人就是將近而立之年的閔貢王徐景坊。這裏的他散著頭發,退去了我初見時的青澀,也沒有後來刻意被壓製的野心與瘋狂,平靜的樣子很像古風小說裏遺世而獨立的隱士。 徐景坊此人十分好看,五官分開來遠不及我筆下那些帥哥們被塑造的完美,但組合在一起卻格外合適。雖不是那種第一眼就能驚豔的漂亮,卻勝在自然生動,眉梢一動、眼眉一垂都是風情。 “我帶你出去”,我在身上擦了擦手,小心地把石鏡端了起來。 畢竟是個石頭東西,別看不大,搬起來也是十分費勁兒。我抱著這沉東西,走五步歇兩步,到了梯子前看著上麵的光亮,忍不住說:“徐景坊,你能施個法術什麼的自己上去嗎?我實在是抱不動了……” 弦樂聲停了下來,徐景坊笑著說:“我沒有實體,若是能自己上去,我又怎會被束縛在這個地方多年出不去?” 講得好像的確是這個道理,我雙手抱著石鏡蹭了蹭下巴,身體幾乎貼在梯子上往上爬。下來時還不覺得,這樣負重向上才發覺這梯子實在是太陡,到了大約一半的地方,我的兩胳膊酸疼壓進手掌心的紋理已經感受不到知覺。 停下來休息了幾分鍾,我深吸口氣準備真被繼續往上挪,可誰知兩手一軟,石鏡竟然直通通地從梯子的縫隙掉了下去。 我驚呼著從梯子上爬下來,慌忙從地上撿起石鏡。徐景坊手裏的樂器橫放在腿上,臉上幾分惱怒一閃而過,換了個口氣笑道:“這鏡子倒是結實,隻是可憐了鏡中老鬼。” 確實是自己失手了,被人嘲弄也沒法反駁。這回我抱緊了石鏡,要著牙一路連不敢歇地從梯子上爬上來。等把石鏡安穩地放好,才坐下來休息。 我搓著發麻的壓痕,忽然發現右手掌心中的圓圈多了個豁口。石鏡隻是碎了一點點而已,我猶豫了好一會兒決定還是不要把這事兒告訴徐景坊,畢竟聽那老鬼毒舌絕不是一件享受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