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懦弱、浮誇、崇拜權力,很少承擔,躲閃落下的災難,逃避應有的責任,甚至對生活中那些敢作敢為的嫖客和盜賊,都懷有一份敬畏之心。我知道,和我熟悉的那些同行、朋友,還有那些博學而常有來往的知識分子們相比,他們有的缺點我有,他們沒有的缺點,我照樣也有。我和他們的不同之處,就是我從心裏相信,自己是一個無能無用的人,閑餘多餘的人。因為這種無能,因為這種閑餘和多餘,因為我說起來是個作家,卻連給我的那些在鄉村的侄男甥女們安排外出打工的能力都欠缺,也就忽然覺得,我的前半生是如此的沒有意義;就覺得,不到二十歲便出來闖蕩人生,三十年的奮鬥,除了收獲有一身的疲憊和疾病,其餘一無所獲,隻剩下那些從來就招惹非議的文字。
最近的一些年月,我腦子裏不斷地產生要離開北京,回到老家打發餘生的念頭。我知道,“回家”隻是一種內心飄浮過久的想法,以我怯弱、猶豫的個性,離真正回家還有天地之距,可“回家”這樣的意願,卻年年月月地在我心裏生根開花。這部小說的土壤,就是多少年來“回家的意願”。甚至,小說原有的名字就叫《回家》,隻是看了初稿的朋友都說不妥,便由朋友挖空心思、又水到渠成地替我改成了《風雅頌》這個美妙卻又表麵有些嘩眾的書名。我知道,因為自己不是知識分子,這樣就難免有些附庸風雅之嫌,可一時又沒有更為貼切的書名,也就隻能這樣罷了。
不存在的存在
有件事情我說過了,也寫過了。在一些大學的課堂,在一些文學對話的場合,我總是會反複地提到那件事情,再說再寫,不僅唆,而且遭人之厭。可是,這裏我還必須把在這篇後記中再次複述,因為它對這部小說的構思和我今後的寫作,都有著不能回避的意義。
二○○四年冬末春初,八十歲的大伯病故了,我匆匆回去奔喪,在出殯的過程中,發生了這樣一樁事情:我大伯的第六個孩子,在二十幾年前當兵遠赴新疆之後,在部隊上因故結束了他不到二十歲的生命。依著我老家的習俗,父母健在,早亡的子女不能進入祖墳。這樣,就給我的這個未婚的叔伯弟弟找了同村一個溺水死亡的姑娘,冥婚合葬在了我老家的村頭。二十幾年後,大伯的病逝,才算可以把我這個弟弟一並送入祖墳。因為我的叔伯弟弟當初冥婚時,沒有舉行過“婚禮”儀式;因了這次出殯,要給他們補辦一個冥婚的儀式。也就在出殯這天,我家鄉寒風凜冽,大雪飄飄,世界上一片皚白。然而,我叔伯弟弟和他“妻子”的靈棚裏,主葬主婚的人,給那對小棺材上鋪了大紅的布匹,貼下了喜慶的冥婚對聯。就在那天早上出殯的過程中,在我們上百個孝子披麻戴孝、頂著風雪、三拜九叩的行禮過程中,我的一個妹妹過來對我悄聲地說,後邊我弟弟的靈棚裏和棺材上,落滿許多紅紅黃黃的蝴蝶。
我愕然。
慌忙退回到後邊靈棚裏看,竟就果真地發現,在那充滿紅色喜慶的靈棚裏的棺材上、帆布上和靈棚的半空裏,飛落著幾十、上百隻銅錢大的紅紅黃黃的粉色蝴蝶,它們一群一股地起起落落,飛飛舞舞,而在前邊我大伯充滿白色的靈棚裏,卻連一隻蝴蝶的影子也沒有。這些群群股股的花色蝴蝶,在我弟弟的靈棚裏停留飛舞了幾分鍾後,在眾人驚異的目光中,又悄然地飛出了靈棚,消失在了寒冷而白雪飄飄的天空裏。
之後,我怔在那一幕消失的奇異裏,想天還大寒,雪花紛飛,這些蝴蝶從哪裏飛來?又往哪裏飛去?為什麼隻落在我弟弟冥婚的靈棚裏,而不飛往相鄰的我大伯那喪白的靈棚裏?為什麼在我人到中年之時,人生觀、世界觀、文學觀都已形成並難以改變之時,讓我遇到這一幕“不真實的真實”,“不存在的存在”?這一幕的真實和奇異,將會對我的世界觀和文學觀產生什麼樣的影響和作用?這是不是在我的寫作無路可走時,上蒼給我的一次文學上天門初開的啟悟呢?
為什麼寫作和要寫怎樣的小說
我總是問我為什麼寫作。總是說我最初知道為什麼寫作,後來隨著年齡的增長,又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寫作。
現在,我不再問了。關於為什麼寫作,我不再逼問自己,也不再管顧別人。
從上世紀的一九五八年出生,到了這個世紀寫完《風雅頌》的春節,我已經進入五十歲的門檻。要在往年,在我老家,上了五十歲的人,說自己是個中年,會遭到人們笑話。到了六十歲,在那兒已經算是老人了。到了七十,都已經是古來之稀了。想起這個年齡,我就感到了後怕,感到有一種後脊梁發冷的無奈。可是,年齡的增長,不會因為你對生命必然消失的恐懼而遲緩或暫停它的腳步。於是,我不再想為什麼寫作這樣抽象的問題。這樣,也就避免了過多地去想人為什麼活著和為什麼必須死亡這些傷神的事情。反正,你已經五十。反正,你隻能寫作。反正,隻有寫作才是你今後的生命。那麼,就這樣匆匆地活著和慢慢地讀著寫著吧,不和別人比試誰寫得好壞,不去比試誰的作品賣了多少,不去想一個作家的聲譽和錢財,也盡量不去過分在意別人對你和你的作品的品評議論。隻想今後的寫作和你要寫什麼樣的小說。隻想在你的寫作中,如何才能更完整地表達屬於你的那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