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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節:1.關雎(1)

卷一風

1.關雎

說起來,從京城的精神病院逃回到耙耬山脈時,我走得並不快,可時光卻在我腳下汩汩湍急,飛濺而流失。這讓我想起我的新著《風雅之頌--關於〈詩經〉精神的本源探究》(在以下的故事中,我可以簡稱這部專著為《風雅之頌》嗎?)裏的一句話--每個人無論你最初沿著人生的新途走到哪裏,但最終都隻能沿著老路走回去。

我以為,《風雅之頌》是一部偉大的專著,它重新揭示了一部經書的起源和要義,為一個沒有信仰的民族重塑了精神的家園與靠山。其中的每一個字,都貴如金玉,擲地有聲。它的完成,耗費了我5年的光陰。清燕大學那片鬆樹林中教研室的枯色瓦屋,我搬進去時收拾得窗明幾淨,牆壁上白如天空,可等我離開時,窗欞上已經再次紅漆剝落,露出了縷樓木痕。那雪白的牆壁,也布滿了灰塵汙垢,如同沾上了糞便的巨大抹布,掛在屋裏的四周。

當然,《風雅之頌》這部專著給我帶來的還不止這些。它給我最大的回報,是今年夏天我提著書稿回家時,看見有一堆男人女人的衣服,胡亂地扔在我家客廳的沙發上。我妻子趙茹萍,正和當時還是副校長的博導李廣智,躺在臥室裏的床鋪上。趙茹萍粉白紅潤,隻是稍稍有些臃腫(也可以說,她的豐滿恰到好處)。可是李廣智卻骨瘦如柴,一身黝黑。他趴在我妻子身上,宛若一隻曬幹的蝦米縮在一條白條魚的身上。這一黑一白,一肥一瘦,一明一暗,讓我當時就想,他們難有性縞潮的到來。

他李廣智難有這個能力。

我站在臥室門口,一手拿著鑰匙,一手提了《風雅之頌》的書稿。洋洋50萬言,剛剛改定譽畢,重量半尺多厚,字跡天熱煩躁,其思想猶如四塊磚頭。大功告成,凱旋歸來,我想提著這兜兒偉大,突然站到我妻子麵前,借以炫耀顯擺,邀功領賞。可是她卻正在和校領導同床共枕,偷歡取樂(大白天的)。我家住在校區東南的家屬樓裏,4號樓,3單元,306室。窗外的箭楊樹,旗杆樣刺破青天,有幾枝青綠,正在我家的窗玻璃上動情動意,搔來撓去。我驚愕地看著他們倆,慌亂地從床上爬起來,縮成一團,肩並肩地團在一塊,彼此臉色慘白,渾身哆嗦不止,便覺得我回來得不算恰如其分,遇不逢時,有幾分唐突和倉促。我慌忙朝後退了一步,看見他們同時去抓床頭的枕巾遮蓋身子時,二人的手關節碰在一起,有一片紅肉落地的聲音,在碎竹片編成的涼席上,一旋一閃放大了。

他們望著我,目光暗淡而憂傷,充滿了期盼和哀禱,仿佛被俘的兩個士兵,在望著一管黑洞洞的槍口。這讓我感到有些不安和內疚,隻好一連聲地說,對不起,對不起,寫完這部專著我就回來了,我應該先打回來一個電話的,應該先給你們打一聲招呼再進來。

我說著朝後退縮著,仿佛我是走錯了門,仿佛是一個男人尿急走進了女廁所。退到客廳轉過身,我又扭回頭來交代道,喂,先把衣服穿起來,都先把衣服穿起來。

我便從屋裏出來了。

輕輕關上門,我站在樓梯口。對麵的牆壁上,粉上去的白色不到一年就幹涸翹裂了,在我怔著目光看它時,它經不起我的直視和冷利,嘩一下,有塊白灰從牆上落下來。這嚇了我一跳--我以為是我的腳步踢著我的耳朵了(這時候,我最怕有鄰居走回來,怕他們問我說,楊教授,不回家你站這兒幹啥呀?可是老天照顧我,沒有安排鄰居們這時走回來)。門洞裏奇靜無比,從樓道的窗口透進樓梯的日光吱吱作響。我把目光從窗口送出去,看見有學生提了一兜蘋果,在樓下四處打量著,見周圍沒了人,就朝單元的大門走過來。我知道,他是來給哪個導師送禮的。不用說,他一定是哪門卷子不及格,再或害怕自己的論文通不過。通不過,不及格,就隻能給導師送禮了。送了和接了,導師就隻能讓他通過了。我知道,在他表麵不值錢的禮品內,會夾有一個裝了錢的信封袋,要不然,一兜蘋果根本買不住一份學業通行證。我瞟著那學生,聽著他的腳步聲走進樓道內,待他影失聲寂片刻後,樓下教馬列主義哲學的吳教授家的門鈴驚天動地地響了幾下,讓我的心跟著哐通哐通跳一陣,又一切都歸於寂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