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沉沉,平康坊天香館,酣歌醉舞,燈火輝煌。
駘蕩熏風,挾著醉人的酒香與女兒香,織幻風月綺夢,令館中男女,皆酥軟在這溫柔鄉裏,散盡千金,交付情腸。
如此好夜良辰,放在平常,天香館主秦大娘,定守在館中看顧生意,一刻不離,但,這幾日,她的心思,全係在她的心尖身上,在前館停留炷香左右,見無貴客醉酒生事,便又折身,直往館後想容樓去。
秦大娘平生最愛金帛,她放在心尖上的人,自然能為她掙來最多的金銀綾羅。
本應,能為她掙來最多的金銀綾羅的,急走至想容樓中的秦大娘,見榻上的清麗少女,依然昏迷不醒,本就陰著的麵容,愈發難看起來。
花名師師,年方十七,這榻上患著怪病的蘇姓少女,乃秦大娘精心培養了十二年的天香館頭牌。
煙姿玉骨,花容嫋娜,這蘇師師,不僅眉目如畫,才藝卓絕,性情亦不沾風塵女子煙花習氣,清灩無雙,柔嫵天成,如花間露,月下雪,純欲一體,豔極而又清極,可謂是人間尤物,群芳難逐。
這樣一位美人,一旦出閣,定能博得長安花魁之名,掙得銀錢無數,可就在秦大娘一邊盤算其出閣時間,一邊等著滾滾財源時,三日前的夜裏,蘇師師忽然昏迷不醒,名醫無策,藥石無靈。
若蘇師師,就這樣如活死人昏迷下去,甚至一命嗚呼,不僅往後的財源滾滾,就此煙消雲散,秦大娘先前為培養她而砸下的金銀無數,也都算打了水漂了。
為真金白銀,氣急得幾要嘔血的秦大娘,在看館中的薑婠婠,捧著碗新熬的藥走過來時,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抬手戳她眉心,厲聲斥道:
“陸公子在外等你,你守在這裏做甚?!成日不去前館接客,要我養你一世不成?!”
“不敢勞媽媽養活一世”,姿容纖弱的薑婠婠,雙眸通紅地凝望著榻上女子,嗓音柔輕,中卻蘊有決絕之意,“若蘇姐姐真有個三長兩短,我便與姐姐,一起去了。”
秦大娘聞言一愣,而後大怒,直“呸”了一聲道:“想得倒美,我養你們這麼多年,你們不把欠我的還清了,閻羅王也收不了你們!”
如被火星燃著了炮仗,生怕發財大計打了水漂的秦大娘,將滿心憂急,化作尖利刻薄的怨憤之語,對著房中一醒一睡的兩名少女,扯著喉嚨,指天罵地起來。
榻邊坐著的薑婠婠,一心給姐姐喂藥,沉默不應,隻當不聞,而榻上昏迷的蘇師師,更是聽不著這些,這三日三夜裏,她一直沉淪在漫長的夢境裏,長夢幽苦,是她前世可笑可悲的一生。
在夢的最初,也不全然是可笑可悲的絕望寒涼,盡管在五歲那年,她因家貧,被至親賣入天香館,但在這世俗意義上的汙髒之地,她蘇師師,認識了世上最好的婠婠,最好的雲琅。
婠婠是因罪充妓的官家千金,而雲琅是館中妓|女的兒子,他們三人一起長大,互相扶持,雖身處虛情假意的風月場所,但彼此之間,情誼純真,如琉璃無暇。
相依相伴七年後,他們三人際遇,接連翻轉,婠婠被她尚是官家小姐時的未婚夫陸離,贖買回府,雲琅被他的豪商生父,接回家中。
因為雲琅的懇求與堅持,雲父買下了她的賣身契,她得以與雲琅一同離開天香館。此後在雲家,她名義上是雲琅的侍女,實際如做小姐一般,自由自在,無憂無慮。
青梅竹馬的純真情誼,在天長日久的相守中,漸釀成至死不渝的男女之情。十七歲那年,雲琅頂著世俗家族壓力,請娶她為妻,她穿著婠婠親手為她繡做的嫁衣,嫁給雲琅,立誓此生永不相負、永不相離。
原以為往後一生,都將恩愛靜好,與雲琅執手終老,卻不想安寧美滿的日子,如流沙短暫。成親翌年,雲家即因商事,遭權貴構陷傾覆,她的夫君,她在這世間唯一深愛的男子雲琅,慘死在她麵前。
權貴隻手遮天,她一破落商家罪婦,告官無路,報仇無門。在最絕望之時,婠婠告訴她說,這世間唯有皇權可助她複仇,而陸離這邊,有門路可助她入宮,她建議她進入宮廷,設誘君心,利用天子,誅殺仇人。
當時婠婠的原話是,女子的容貌,有時是這世間,最利的尖刀。
她本是從風月場中出來的,如何不懂這句話,滿心的仇恨,終壓過背誓的愧疚,她最終聽從婠婠所勸,設法入宮誘君,為夫報仇。
整整三年的時間,她日夜所想,皆是如何博取天子歡心。天子坐擁江山,可對美色召之即來,卻天生淡漠女色,少入後宮,就似沁涼寒玉,似高山之雪,清冷淡情,蕭肅疏離。
三年,從掖庭女奴,到禦前宮女,再到天子妃嬪,她使盡幼在妓館耳聞目睹的種種風月手段,終將涼玉捂熱,將冷雪捂融,讓淡情的天子,眼中有她,心裏,也容她占上一席之地。
當昔日清冷如玉的天子,在她麵前,就似雲琅體貼溫柔時,深知花無百日紅的她,緊趁著一時榮寵,成功借助皇權,為夫報仇。
舊恨塵埃落定時,天子將她這寵妃柔摟在懷,輕輕吻她羽睫,“前塵往事已了,往後卿卿的心,該都放到朕這裏來。”
因為大仇已報,她無需如前設誘君心,待天子越發淡了,等著天子漸將她拋之腦後,任她餘生寂老深宮。
但,聖眷不衰。天子對她的寵愛,非但未淡,反還越發深濃,原先清冷的性情,也越發似雲琅溫雅柔和,令她有時恍惚間,竟會以為抱著她的男子,是她的雲琅。
她太想雲琅了,相思刻骨,魂牽夢縈,這樣的恍惚之念,似蠱毒,無聲侵蝕著她,而性情愈似雲琅的天子,就像唯一可醫的解藥,誘著她的心,為解相思之苦,一分分地,向他那裏去。
未等她被誘念侵蝕更深,無意間發現的驚人真相,忽如晴天霹靂,將她震醒,將她的心,震得粉碎。
原來那陷害雲家的權貴,不過是棋子工具,真正在背後推動一切,害得雲家傾覆,雲琅慘死,設計她進入宮廷,誘君借權的,正是當朝天子。
所謂清冷如雪玉是假,所謂溫雅似雲琅也是假,天子是天下第一的偽裝高手,一重重的偽裝背後,藏著他狠絕毒辣、陰鷙瘋狂的鬼蜮心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