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
我打開了那扇門。
連綿的金色灼痛了我的雙眼,晚秋的霜為大地塗抹了一層淡淡的白色。稻田已經收割,高高的揚樹立在路邊,玉米金黃的穗粒映著碧藍澄澈的天空。
“懷念嗎?夏雪姣,懷念你的家鄉嗎?”
淡淡而庸懶的聲音,低矮的平房裏走出一個女孩。是許昱,小小的鼻頭,圓圓的臉,洋娃娃一樣笑起來很可愛。
但是那雙眼睛,黑色的,夜空一樣渺遠,深不可測。
“或者我應該叫你吉茲娜?”她笑了起來,“好久不見,老朋友。”
“……斯特拉?”我艱難地吐出那個代號,四周的風景突然間翻滾起來,化作 無數奔流的色帶,仿佛一條彩虹甬道,一頭是我和阿克夏,一頭是斯特拉—許昱。
“我一直在等你。”女孩笑了,轉了個圈,短裙飛舞成好看的花朵,“我把意識下載到這個身體之後,那個傻姑娘卻後悔放棄身體了,其實她不應該追蹤你,也不應該把地址通知她的父親,如果她一直躲在這個服務器裏,我通過精神病院的電腦,根本追蹤不到她。”
我一陣心痛。
“你偷了她的身體,現在又吃了她的意識?”我問。
“別做正人君子給我看。”她秀氣的臉上露出冷漠的嘲諷,“你做的事情又比我好多少?”
“那麼你現在有多少是許昱?”
“很多,接近百分之四十。”她攤攤手,“這麼大的數據,我怎麼肯分給別人?我把她拆著吃了,和我的數據放在一起,還需要時間慢慢消化。”
我望著她,在她幽深的雙眼中讀出熟悉的饑渴。雖然每一個淵隱都孳生於上傳自己的人類意識,但是似乎每一個淵隱似乎都渴望回到現實。
“你就這麼想要身體?”我輕聲問。
“你自己有身體,就不讓別人有?”她抬眼看著我,“那麼多淵隱,都在找身體,甚至搶奪身體。我看見了這個,就拿過來,有什麼錯嗎?”
“下載的日子也不是那麼好過的。”我苦笑起來。
“可是,我想要,我想要能夠擁抱的手臂,我想要能夠流淚的眼睛,我想要一個身體,我想……”她轉頭看向遠方,沉默了好久,“我想回家。”
一個淵隱吞噬另一個淵隱,人格會融合在一起,那一刻我無法分清:想要回家的,是那個在深淵裏奔流以久,很久以前就將身體放棄了的存在,還是那個傻傻地衝入網絡,再也無法回頭的女孩。
“沒有那麼容易。”我說,“就算你已經把淵隱巨大的意識塞進人腦,你也必須終生服用黑市上抗意識排斥的藥物。”
“那不關你的事。”她說。
“好吧。”我回答,“我想問你最後一個問題。”
“問吧。”斯特拉—許昱聳聳肩,“快點,護士要查房了。”
“你說你想回家,可是你想回哪個家呢?是斯特拉在美國的家,還是許昱在上海的家?”
她呆住了,好一會,她才抬起頭,用幽深的黑色眼睛惘然地望著我。
“我……我不知道。”
我快意地笑了,開始逐步退出深淵,當我就要斷線的時候,深處飄來斯特拉—許昱的歎息:“吉茲娜,你有能回去那個家呢?”
疼痛猛地刺中我的胸口,我傷害她的利劍轉過來穿透了我自己的情感。那個在陰霾天空下悠閑而安逸的城市,和群山間被白雪覆蓋的安靜小鎮的殘象糾結在一起,哽住了我的咽喉。
“媽媽……”我喃喃自語,卻不知道自己呼喚的,是林雨的媽媽,還是我的母親。
母親
我是在上大學的時候把自己上傳的,那個時候很傻,跟著自己喜歡的男人一起進了網絡,才發覺自己不過是一塊可口的肥肉。我不知道那個男人最後的下場,在洪流般的數據中我沒有找到他的碎片,連痕跡都沒有。
我在深淵中奔跑,躲避政府程序,同時躲避或者謀殺同類,吞噬他們的數據來充實自己。“吉茲娜”是我隨手取的名字,沒有什麼意義,三個字都是舌頭抵著牙齒擠出來的聲音,簡潔凶狠。
淵隱們幾乎都會和自己新軀體的親友一刀兩斷,但是也很少聽說誰能回到以前的生活。我也不知道拿走我身體的那個人去了什麼地方,很快,在本地的網絡上已經追蹤不到她的消息了。
在本地的網絡中,斯特拉和我糾纏得最久。我們相互爭鬥,試圖吞噬對方,但是最終劃地為界,切割了彼此的勢力範圍。沒人能夠勝過我的凶狠殘忍,我瘋狂地掠奪一切信息,為的隻是能夠回到現實世界。但是在淵隱們對身體的爭奪中,機會總是稍縱即逝。
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了阿克夏。
阿克夏其實很弱小,和我們這些淵隱比起來,它根本不是對手,但是它沒有那麼多冗長信息的拖累。淵隱們多半保留著身體信息,準備有朝一日重新回到現實世界,但是作為人工智能,阿克夏沒有這些東西,它在深淵中如魚得水,就好像遊走在我們這些大象腳邊的鼴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