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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蓮 林擒年

她家自清朝一世祖起就一直在這兒。說不清楚是哪位先祖發現的這塊地,又為何要選擇這裏。 唯一能知道的是,一百多年前,這裏的人們住在一片野蓮海中間,很大,具體有多大,於她,就隻停留在童謠反反複複的吟唱裏頭了: "野蓮海,不見天, 見天便是天盡頭。" 她不在祖地長大,就算在,野蓮海也不在了。現在,長大了的她終於回到這裏:一馬平川,沒有水,更沒有蓮。 她為一個傳說而來,不肯空手回去,於是她在一本本的祖譜裏頭,一摞摞年冊裏頭去淘,去篩。就這樣讓她淘換出了你。 她骨子裏頭的血畢竟不是假的,這血把百餘年前的你和她連在了一起。那是一種隱秘的不可言傳的聯係,就算你隻剩一個蒼白稀薄的影子,她還是找到了你。在她後來寫出的故事中,她叫你"小叔",盡管你是她的曾曾叔祖。

二 祖譜連篇累牘地講述一個個狀元及第飛黃騰達的世界,兩百多年的黴味厚厚堆積,如一塊熬好的鰾膠,粘住她沈重的眼皮。

是的,她的耐性夠好,心思夠細,才在第十三豎行中捉住那個就要飄走的影子。等等!請停一下,讓她看清楚你,讓她有足夠的時間給你勾出一個淡淡的輪廓。

書上說你叫橋,一世祖的第十八代孫,庶出,生於1839年,卒於1857年。就這麽多了。你既不是狀元,又不是進士,連秀才也不是,你指望這裏頭能寫你多少?

十五歲還不能熟讀四書五經,卻也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隻知畫蓮,你指望這裏頭能寫你多少?你既不會逢迎拍馬,又不會鑽營取巧,連臉皮也薄得可以,你指望這裏頭能寫你多少?

你胎發不剃辮子不結瘋子一般的披至腳踝──離經叛道!你沒有廣廈華服嬌妻美妾前呼後擁──寒酸至極!你指望這裏頭能寫你多少?她看見你笑著搖了搖頭。

是,你寒酸,你蒼白,你異類,但,就是這樣一個你,竟然帶著那一片野蓮海一起消失在十八歲。

她一定遺傳了你的固執。她將一百多頁的翻譯作業踢到一邊,僅有的三十多個日日夜夜全都給了你離奇的傳說,今天,你才能這樣濃重的出現在一支價值四點八元人民幣的鋼筆下。

你十五歲那年,你們家分家了。你什麽也沒分到,庶出又沒一個厲害的娘在旁站著,可不什麽也分不到唄!

最後,八十七歲的老族長可憐你沒爹沒娘又不會爭,硬把那間靠野蓮海的房子弄過來給了你,從此你總算有個可以遮風避雨的地方,即使破得四處進風。

你很高興,住在蓮海中間就可以一刻不離蓮了。你不知道憂慮,柴米油鹽醬醋茶似乎還離你相當遠;你好象不食人間煙火,光靠那一幅幅畫就能飽腹;你自然也不知道你畫畫用的那些紙也是要錢才能買到的。

兩個月以後,你就什麽都知道了。你仍然在畫,不過是在蓮葉上;你往返於當鋪與蓮海之間,盡管半饑不飽,你還是靜躺在草席上與一步之遙的菡萏微笑對視;你遭謾罵受嘲諷,隻為賒帳去買一錢十張的薄綿紙。

為什麽?她用眼神問你。你仍舊笑著,很溫厚,轉身以後再無消息。

她眼睛灼熱如火焚,雙肩酸痛幾不能舉,強弩之末,倒頭便夢。

四、

你和她之間本來就不存在必然的聯係,人鬼殊途,唯一能將你們係在一起的線是那日益稀薄的血緣,細如藕絲,風一吹,曆史跳過了僅僅幾頁,你們便斷了。

幾日沒有音信。她急著從七八十歲老人冗長的口承故事中搜尋你蒼白容顏。

功夫下足了,還是讓她找到了你,你那個世界,那個"野蓮海,不見天,見天便是天盡頭"的世界。

你連買一錢十張薄綿紙的錢也沒有了。幫著有紅白喜事的人家糊紙畫畫的錢隻夠買米用。數著米粒下鍋,那小小一缸米又堅持得了幾日?你臉皮是薄的,怎麽拉得下臉來再去賒再去借。於是街市上的人便看你整日在臨著算卦攤的旁邊辟一小片地,幫人畫畫寫字。

有好事者作弄你,嘻嘻笑著哄上來:"哎!狀元!一手好畫呀!弄點到城裏賣,說不定能成半個板橋先生呢!你們說是不是?!"一片哄笑聲中,你就紅了臉。先紅了薄薄的一層麵皮,接著是透明的雙耳,再來是頸子,最後連一雙遮在衫子下瘦長的手都紅了起來。

那夥人就愛看你臉紅,逗著逗著上了癮就有一個人出了五十文買來你一張畫,笑鬧著在你麵前扯成飄飛無著的細屑。你低下頭默不作聲。過了多久呢?街上一個人也沒有了,你拾了畫具,一路偷偷哭著回去。

來找你寫字尋畫的人一日少似一日,再這麽下去便真的隻有餓死一途了。你歎了一口氣,將僅餘的幾個銅板換做五個包子,背了畫具上城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