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的真相,在那一刻忽然不再與我有關。
曾經願意跟我一起下地獄的姑娘,親自把我留在了所謂天堂。
有那麼一段時間,我想我是恨過她的。
就在我二十六歲生日的那一天晚上,坐在幽暗的醫院病房裏,我忽然發現自己已經記不起她的臉。
不過兩個月。時間的短暫讓我陷入一陣巨大的恐慌中。害怕某些事情發生,害怕自己終有一天會真的忘了她,害怕自己變成另一個全然陌生的人。黑暗排山倒海地壓迫過來。我坐在椅子上俯下`身子死死地抱住頭,無聲地淚流滿麵。
我恨。
尚雯婕,為什麼要不告而別?!為什麼躲開我後又不肯好好活著?!為什麼連最後一點盼望都不留給我?!我恨你!我這輩子都會恨你!
無聲的控訴在黑暗裏咆哮。怨憤像一頭發狂的野獸,不斷撕扯我早已千瘡百孔的心。
最難耐的那段日子裏冬天又來了。那個冬天我永生難忘。
爸脫離危險期後一直留在醫院裏,方便醫生觀察。柴姨身體並無大礙,隻精神狀況不太穩定。兩個人已經分房。偶爾有護士見她坐在自己房間窗口看窗外白雪,一看就是一整天。
年前的一天,她在醫院裏割腕。黏稠的血液殷紅了整個房間。
好在她事先並不熟知靜脈確切位置,割的力度亦不大,發現又及時,所以慘劇並未發生。
脫離危險之後,她精神更加恍惚。有時候她看我的眼神,讓我覺得她其實根本已經不記得我是誰了。
真是一場浩劫。那幾個月。
生與死。得與失。日光之下,並無新事。人類本性卻總停不了重複曆經這些差不多的痛苦歡樂
我們其實並沒有權利選擇自己的人生。這也是經曆過的人才有資格坦然說出口的結論。隻是在出口的那一刻,亦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隻某一天我例行公事去看過柴姨正打算要走的時候,她忽然開口說話叫住我。
我已經有兩個多月沒聽她說過話了。
她依然淡淡地看著窗外,隻嘴裏不斷有輕輕的語句溢出來。
那個時候,我告訴婕婕......你不能跟她在一起,因為你們有血緣關係。我說婕婕,力揚是你親姐姐。
水汽爬上窗角。外麵開始下雪了。
她隻問我一句。她說她知道麼?我騙她,我說她不知道。之後的事,我總想著如果是那個孩子,一定會很善良的不肯讓你知道。她會懂分寸處理好這段關係。隻是......
她一直如敘述一件久遠的、與己無關的事情般縹緲地說著,隻到這裏,停了停。
窗外小雪越飄越大。我視線逐漸不清。
她說我安排了開場,卻沒猜中結局。
我裹緊大衣走進漫天風雪裏。
鵝毛大的雪片如棉被般溫暖覆蓋我。一些落在睫毛上,化了,包裹住我一雙眼睛。整片世界沉寂下來。除了雪片飄落的細微響動,我聽不到任何聲音。
輕微的恍惚中忽然聽到她在喚我。
她說力揚......
再多的,任憑我怎樣凝神也聽不清。
她說力揚......
婉轉惻然。叩動繁華浮世的虛弱大門,之後亦隻在一旁靜默觀望,並不靠近。
她說力揚......
不說她內心歡喜淒楚,隻將一小束光線悄然照耀我。仿佛在告訴你隻需記住一枚沉寂已久的淺笑,不需記住一段幻覺傷情的過往。
霎時間我想,一定有一些事情,是人不能夠自主的。否則為什麼那一刻我會那麼難過。
淚水從眼眶中不可抑製地湧出來,滾燙地流過那些塵封的往事。
那一刻我忽然想起那張溼潤的臉,想起那個人的名字。
——雯婕。尚雯婕。
下雪的那一天,人來人往的大街上,我蹲在地上不可抑製地慟哭起來。
有一個人,她真的永遠地離開了我。
世界一刻不停地充沛分明。我隻覺那兩年時日過得緩慢。尤其在爸走之後,更為如此。
春天去郊外掃墓的時候我回憶起年少時諸多往事。生命中身邊的一些人不斷地離開我,走到中途依然隻得自己,到最後想必還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