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都不存在
那天冬天,有輛卡車闖進了我們家。
說是卡車闖進我們家,倒不如說是卡車和我們家相撞比較合適。我們家本來就在我們家本來就在Y字路口的前端,風水先生來看過,還說我們家的風水非常好,有朝一日,我們家的小孩一定能夠出人頭地等等。
以前也有發生過幾次車子闖進家裏的情況,有時候是小客車,有時候是煞車不及的機車,但頂多到撞破我們家的落地玻璃而已,不是很嚴重。
所以在事情發生前,沒有人想過會發生這種事。
我的雙親、哥哥,剛考上大學的姊姊,因為剛好齊聚在客廳裏,慶祝姊姊高中第一誌願的關係,卡車直直地撞上他們的血肉之軀。
爸爸首當其衝,聽說屍體還飛到三十公尺外的公路上,和卡車的殘骸混在一起,幾乎和車子變成一體了。
除了哥哥以外,大家在送醫前就不治死亡了。
我為了爸爸不買新吉他給我,卻給了哥哥而賭氣,跑去朋友家玩電動,硬是不肯參加姊姊的慶祝會。而這叛逆期小小的任性救了我一命,我回家時,迎接我的是數不清的消防隊和救護車的鳴笛,還有變成肉塊和滿地鮮血的,我的家人。
哥哥被救護車送到加護病房,所有人傾盡全力地救他。我被趕來的親戚帶到醫院裏,在那裏的記憶一切都很模糊,隻知道到處都有人在尖叫、奔跑,喝斥和指示。
哥哥渾身都是紅豔的血,肚子上有一個很大的洞,聽說是卡車撞進來時,那把放在客廳裏的新吉他刺進他肚子裏所致。
吉他的柄有半柄沒進他腸胃裏,我想恐怕是壞定了。
最後他們決定對哥哥「不救治」,沒有問過我的意見。
一個人參加全家人的葬禮這種事對我來講很新鮮,我想很少有十二歲少年會有這種經驗。我的手還不夠抱全家人的遺照,因為媽媽信佛教,所以阿姨們請了和尚來念經,咚咚咚,叮叮叮,有一整個禮拜我都在這樣的歌聲中渡過。
我自己也是會唱歌的,我在學校有樂團,但我不是主唱,隻是吉他手。雖然他們說我吉他演奏的很好,但是我沒有告訴他們,我其實一點也不想當個吉他手。
我想唱歌。
一年之後,我抱著那把壞掉的吉他逃離最後一個輪住的親戚家時,我終於遇見他了。
我還記得和他初次相遇時的狀況。他就站在那裏,在寒風裏看著我,雙手插在口袋裏,看著我和我的吉他笑著。
我問他:你是誰?他隻笑著沒有回答我,伸手要我把吉他交出去,於是我把吉他交給他,他就拿著它坐在路邊,演奏出美麗的旋律來。
我問他:為什麽,這把吉他不是壞掉了嗎?
他回答:這沒什麽,就算是壞掉的人,也會唱歌。
從那天開始,他就和我形影不離。
我在一個鄉下地方找到送羊奶的工作,那裏的老板人很好,聽說是我的遠房親戚,但因為他夠遠,所以不像那些親戚這樣疏遠,願意提供我這種來路不明的人地方住。
我問老板:他也可以住下來嗎?
老板卻訝異地問我:他?那是誰?你不是隻有一個人嗎?
我明白了,這個世界上的人不是每一個都腦袋清楚,都聽得見他唱的歌。
我開始了枯躁的打工生活,我清晨四點起床,在街巷間穿梭,把看起來很寒酸的羊奶放進每一戶人家的信箱。
騎著腳踏車做這些事的時候,我總是把那把吉他背在我的背上。
而他也總是會陪著我,一開始隻是在旁邊沉默地跟著我走,我感到寂寞時,他就安靜地唱起歌。
漸漸地,他開始開口和我說話,像個溫柔的長者,又像善體人意的哥哥,記得以前,我和家裏處得不好,隻有哥哥稍微了解我的心情。
他教會我很多事情。他和我說,這個世界上的所有人,其實都是釘書機。
我問他:釘書機?
他「嗯」了一聲,他還無法真正發出聲音,隻用唇型告訴我。
他說,人就像釘書機一樣,很多很多小小的針,緊密地結合在一起。
這些針每天不斷不斷地往前推擠,直到有一天,你看見出口就在你的腳下,卻遲遲不趕跳下去,而後麵的人不斷地催促你、擠壓你,直到啪卡一聲,有人推了你那麽一把,你從上頭掉下去,人生就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