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 南
歌廳裏燈光很暗, 人影綽綽, 空氣裏彌漫著香水和紅酒的混合氣息。 太太先生們相擁著在樂曲中緩緩移動,象珠光閃爍的暗紅色的一群幽靈。那天晚上第二隻舞曲過後,照例有十分鍾的靜場, 我放鬆地斜靠著後麵的鼓架, 仔細地用布擦拭著號口。
當時我沒有看見他,後來小建告訴我說他站在舞池中央,動也不動盯著我足足有五分鍾。他簡直有病,瘦骨伶仃的穿了國民黨綴滿勳章的軍裝,躬身站在舞池中央, 像一個過了時的小醜,事實上他就是。
我憤怒的把臉扭過去,希望不會因為他的存在而受到騷擾。可是他媽的,我跟他長得太象了。那一樣精致的五官,一樣蒼白的膚色,讓我垂頭喪氣地感到了別人的驚異眼光。
“是你爸爸嗎?”小建是提琴手。
我“呸”了一聲,提起薩克斯管。 一瞬間,悠揚流動的樂聲在空中響起。舞客們驚訝地聽著這突如其來的號聲,尤其是他,他連吃驚的時候都帶著憂國憂民的神情,這種神情讓我心中暗生恨意。 他從來都沒有過任何一種單純一些的表情。
多年以後, 在我所愛的人的臉上,我又看到了同樣的複雜,不由得心碎神傷。
清涼的樂聲如抽開的蠶繭,絲絲縷縷地在黑夜裏飄著,綿綿不絕,如入無人之境。我嫻熟地吹奏著《江門開》,這是個傷感曲子,節奏難以分辨而且一再重複,以至於許多人聽著這支無法跳舞的東西,怒火中燒地轉過頭來瞪著我。我視而不見。
聽啊,聽我的號聲。 如黃昏時候的城牆,晚霞滿天,鴉生四起。一直到經理把我死拉活拽地弄走,那號聲都一直在大廳半空,如泣如訴,婉轉悠揚的回蕩。
果不其然,那天下夜班的時候,在歌廳後門僻靜曲折地裏弄裏,他, 還有他後麵的三個衛兵堵住了我。
我想跑,但沒跑成。 我象他一樣麵色蒼白充滿勇氣, 但他比我身材高大許多。三個大兵按住了我,把我的手死死擰在背後,我盡力往後仰著身子,疼得齜牙咧嘴。絕望又厭惡地, 我閉上了眼睛。
“------阿同,阿同啊。 你媽媽,她天天問我,天天問我。我隻能說我不知道------”
他的聲音緊靠著我的耳朵,絮絮地,攪得人心力交瘁。不用回頭,我都能想象他臉上強打精神的沉鬱。我在心裏大叫: “喂,你的鋒芒呢? 你的那些個傳奇呢?”
“小南和你, 你們都不回去。你媽媽的頭發,我的頭發, 都快白光了。------天太黑了,你看不見。------阿同, 回去吧,回去看看。你媽天天叫著你,還有肖南。 -----阿南,阿南------”
我沉默地聽著,聽他重複著這個讓人心悸的名字。
我被裝上火車時,江南下起了小雨。坐在溫暖幹燥的車廂裏,我麵無表情地看著窗外,早春二月,雨霧茫茫的田野裏,掠過一個一個帶著鬥笠地農人。我把臉貼在冰冷的車窗上, 江南,江南,我不屬於你,我隻是一個在其間遊走的北平浪子,北平,北平,我又要看到你晚霞如扇般包裹的城牆了麼?
到了家,母親迎出門來。她瘦了許多。我的身材來自於母親,纖細而勻稱。 把她摟在懷裏,心裏湧出了第一絲愧疚。母親沒有多說什麼,直到晚間,她來到我房裏,才又提起了肖南。
“阿同,你知道阿南在哪兒的,對不對?”
我垂著腦袋,不說話。
聽到母親哭了,我暗暗歎口氣。
“姆媽,你放心,他應該還好。”
“他是在那邊,對不對?他也打仗嗎?你告訴我,我不會跟你爸爸說的------ 你們不懂,其實我即便告訴他,他也不會再責備肖南。 你們都恨你爸,-----你們不該這樣,他那麼疼肖南,他就像他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