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流年》by 薄裘
1. 劊子手
劍光森森直迫眉梢,對麵人的臉孔明明晦晦流於其上,神色琢磨不定。
夜風拍得門窗咣咣做響,一室火光紛亂顫唞,恰如屋外婦孺的哀哀泣聲。
我皺起眉頭,略一擺手,眾鐵衣衛後退幾步,蒼踉踉長劍回鞘。
對麵人稍稍揚頭,就著燎燎火把,眉目越發透出清雋深刻,那對眸子溶溶漾漾的深如幽潭,和我的目光在半空中一碰,便有層層觳紋泛了起來。
果然絕色天成,隻可惜錯也錯在這副好皮囊。
我恭身執禮,“候爺好。”
他神情安然,似並非陷身滿室刀槍,“將軍好。”
屋外突傳來一陣嬰孩的號哭,撕心裂肺,趁冷冷秋風撲進屋內,已有將士麵現惻然。
他身子也是微微搖晃,唇角刹那繃緊,宛如精美瓷器終於炸裂一道罅隙,忽然別開臉去,寬大的袖口水波似的顫悠不止,聲音幾不可聞,“是,是聖上的旨意?”
我低聲應道:“是。”
他靜默不語,廣袖逐漸垂落。
院中嬰兒似乎哭得累了,聲音漸趨沉悶,終於完全無聲。
他肩背一抽,恍如自夢中醒來,抬頭直視了我,麵色有些蒼白,“邊將軍,可否念在你我同殿多年的份上,應我一個不情之請?”
我稍一躊躇,終於搖頭,“恕末將難以從命。”
他怔怔的凝視我,血色慢慢從臉上褪去,眼神沉甸甸的似是有些苦澀,而最後,終歸連這一點苦意也消失不見。
“原是我的錯,不該為難將軍的。隻是……我殷氏一脈繁衍幾百年,如今因我而絕,因我……。”他喃喃自語,不知向何人傾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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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處傳來梆子響,已是三更天。
時不我待。
我最後瞥一眼他的影子,那撇在地上的影子,被火把拉得有一點長,鬆脂無聲燃燒,在青石板上留下斑斑駁駁的淚痕。
強按下心頭一點歎息,我驀然轉身走出屋外,在踏出門檻的霎那低喝一聲。
“動手!”
清晨日光慵懶溫柔,一寸寸漫上大殿的紫金柱,照出殿堂繁華,金碧輝煌。
我立於殿中,遠遠的望到龍椅上空無一人。
滿朝文武已等候了整整兩個半時辰,卻連個傳話的太監也不見影。此事殊不常見,眾人不敢大聲議論,卻都交頭接耳,前方一人壓低聲音向旁邊的輔國將軍道:“原來殷候爺也不在。”說完便是兩聲幹笑,個中意味不言自明。
看來文淵候府一夜滅門之事尚不為人知,我眼觀鼻鼻觀心,心中默背技擊密要,將周遭一切事都拋卻九霄雲外。
不知過了多久,有內侍自後殿匆匆轉出,大聲道:“聖上有旨,宣安國將軍邊翎即刻養心閣見駕。餘者退朝。”
霎時幾百道眼光齊刷刷向我望來,我出列一輯:“臣邊翎領旨。”當即快步向前。當越過最前排時,卻聽輕輕一聲笑,餘光掃去,卻見越王似笑非笑望過來,眼中全是了然,此刻見我稍稍停步,劍眉跳高,笑容愈發透得意味深長。
昔日嘉平關時我曾為此人麾下戰將,當下略略致意,再不停留,徑直向內庭奔去。
轉入回廊的刹那,回眸見明煥立在原地,一臉焦急逾恒不知所措的模樣,不由微微一哂。任時光荏苒,這個杜明煥依舊如同少年時那般直腸直肚,所有喜怒哀樂都掛在臉上,也不知在這風波詭譎的廟堂怎生存活下來。若是他知道昨夜之事,即便我們是打小就逾命的交情恐怕也會旦夕盡廢。
不過半生已然盡廢,世上實沒有什麼剩下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