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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愛農》BY 公子恒

我見到遲愛農,大抵有三次。

第一次,是暫住漱水鎮的當天。我走在長街上,進了一家老字號的酒館,門外掛著一條方正的匾額,寫著"鹹清酒店"四個細長的篆體。我尋到一張靠牆角的茶桌,獨自坐下。然而等待許久,也不見店中的夥計上前來詢問。我的胸中有些鬱卒,感到被忽視的不快。這種情形已經是常見的了。

這時民國成立,大約已經有好幾年,我記不清。我的樣貌應該是年輕的,然而我的記憶,卻在十年前就衰退了。有些事情和人,模糊地浮在眼前,怎麼也看不通透。

店中三三兩兩,坐著些身穿長衫馬褂的閑人。多是年歲有些高的,刁著粗的煙杆,帶著瓜皮的小帽,有的甚至沒有剪辮分發,拖著條花白的長蛇在腦後,偶爾應和著點頭,那長蛇便在背上晃晃悠悠,擊打搖擺。

我坐在桌邊,懨懨欲睡。窗外穿著短衫和抿襠褲的賣撣子少年沿路吆喝著,漸漸的近了,又漸漸的遠了。隔桌的人在閑談,聲音高高低低地傳來,有些含混不清。大抵便是世道如何不太平;發傳單的學生在街上被人用機關槍射死了;有些人全家跑路,逃到洋人的租界去;煙又漲了價,更加難買到;等等,等等。

我的酒,仍然沒有端來。我看著空空的桌子,心中不是滋味。那小二大約是見我麵生,好欺負罷。

這時店中走進一個高大的男人,逕直去了櫃台,向掌櫃要酒吃。我聽見四周的聲音瞬間低下去,低下去,然後又開始竊竊私語,終於恢複了正常。

他長得實在是英俊,也早就剪去了辮子,留著一頭短短硬硬的發。然而他的長衫卻又髒又破,仿佛許多年沒有換洗,幾乎看不出原有的形狀。他從懷中掏出一個油布的紙包,打開來,裏麵又是一層皺的手帕,再揭開一層,這才露出幾角汙損的大洋。他將大洋抓在手裏,向掌櫃推過去,低聲說道:"一碗黃酒。"

然而掌櫃卻不接,拿青白的眼角瞟了他一瞬,懶懶地說:"黃酒,早就賣光了。"他愣了一愣,望著牆角一排棕紅的酒壇,說:"那裏不是還有許多麼?"掌櫃甩了甩手中的抹布:"你要買,便買一整壇,你喝剩的那一壇,讓我賣給誰去?"他的臉瞬間變得通紅,嘴唇動了動,卻說不出話。四周有人低低地笑,他更加手足無措,呆呆地站著,胳膊舉在半空。

這樣的刁難,大約持續了半盞茶的功夫。掌櫃終於端出一碗黃酒,他站在櫃邊,接過來慢慢地喝了,然後轉身走出門去。我看見他走路的姿勢有些僵硬,歪斜顛倒的,許是腿腳受了傷,還未痊愈罷。

他一出門,店中便又活躍起來,有人大聲地說:"掌櫃,那壇酒,你自己喝了,我們是不要的。"大家哄堂大笑。又有人說:"還是扔了的好,免得染上癆病,不得好死。"於是笑得更加厲害,滿店的熱鬧氣氛,實在是快活極了。

我從他們的話中,大抵聽出了些端倪。他叫遲愛農,平民出生,父母雙亡。日裏在家中做些小買賣,向來是本分的,不想十年前竟得了"癆病",喜歡男人,結果終於觸怒天公,遭到了報應。

他愛上的人,是周家的獨子周清嚴。

兩人在行雲雨的時候,被周老爺撞見,於是一陣亂棍將他打出。隔不了多久,周清嚴便去了法國,此後再也沒有回來。

我從那些人所說的話中,聽出他被打得很慘,雙股都裂開,皮開肉綻。大夫請到家中,隻搖搖頭便走了。那時左鄰右舍都以為他是要死的,平平的放在硬板床上,也沒有人看管照顧。不想居然活了過來,數月之後便能下地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