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知道我的脾氣的,直,強,有時候認死理,死心眼兒,脾氣跟你差不多。不過我想通了,慢慢改了。我他媽過好自己的日子,管那麼多閑事幹嘛?人家是好是壞,是死是活?關我屁事?單位就是完蛋了,又能怎麼樣?反正又不是我一個人的事兒。”
“所以我勸你:別太較真,別太認死理。說什麼原則,製度,對事不對人,狗屁!哪件原則不是人製定的,哪件事不是人做的,哪件事後麵不是站著一堆人?你既然跟事過不去,那就是跟人過不去,你跟人過不去,其實就是跟自己過不去。好,就按你說的,你堅持原則了,堅持真理了,你贏了,卻得罪了一堆人,自己還不落好——今年的評先標準還說明不了問題?為什麼那麼多單位給你打不及格?你好好想想吧。老哥,以後別那麼是非分明,也別那麼精明聰明,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適當地糊塗才是聰明人,大多數人的選擇不一定正確,但一定是最合適的。”
起先張國明還麵帶笑容聽著,漸漸的他的麵色凝重了,身子也變得僵硬,僵直。對麵的這個家夥一段一段地說將下來,一板一眼,還真有點老師的說教範兒。
不過,他說得的確沒錯,揭到了他存在卻始終漠視又不太願意承認的事實。他記得好幾個人說過類似的話,老婆說過,老行長說過,爹娘說過的,還有小舅子好像也說過類似的——他還反過來教育他呢,真是可笑。
見他俯首低耳,默不作聲,臉色肅穆,蘇偉歪起頭斜著身子看他,嘿嘿一笑:“怎麼,說得你不高興啦?”
“沒有,沒有。”張國明勉強一笑:“你說得有理,我正在想呢。也許……”
“也許大過年的咱們不該談這些煩心事。”蘇偉忽然麵色古怪起來,神情也曖昧:“老張,咱們換換腦子,換換心情吧!放個好東西給你看看。”
“什麼?”
“愛情動作片啊。為了對付這一宿一天的值班,我可是做足了功夫。喏,我把筆記本也帶來了,裏麵有四十多部呢,歐美的,日本的,隨你挑隨你選。”
“我操!”
“你別操了,你看別人操吧。怎麼樣?瞪起眼來準備欣賞吧。”
“不看,沒意思。”
“可你跟我說過想看《色戒》的。來吧,幫你勾勾火,學兩招,回去好對付師娘。”
張國明給他調侃得好不耐煩,順手抄起橡皮棒。蘇偉誇張地道:“看不看由你,有必要打人嗎?“
“你自己看吧,我現在的心情夠他媽的火了,我需要靜心——我出去溜一圈兒,撒泡尿,透透氣兒。”
寒氣襲人。城市裏節日的彩燈在變幻閃爍,從對過的高樓大廈,門店超市,機關企業,乃至眼前自己的單位,從門庭樓角,到街上的電杆樹梢,星星點點,點點串串,亮亮暗暗,明明滅滅。光影交織裏撫慰著一個安靜的夜,經過了幾天的繁鬧,整個城市都累了,都沉浸在酣夢裏。
他在院中站定,夜是如此幽靜,星空微茫,凡塵間的浮光幻象幾乎然將它們迷失殆盡。他深深地吸口氣,涼涼的空氣灌入他的肺腑,試著安撫他那顆繁亂迷失的心。然而靈魂卻仍在騷動起伏,跳舞,掙脫這個軀體,奔向深邃的夜空,飄向遙遠的不知名的遠方。
他就這麼站著,發呆,身心俱忘,不知所之。片刻的功夫寒意透骨,他這才發覺自己沒披大衣,隻穿著毛衣,腳尖也開始發麻發木。於是他拖著哨棒慢行,漸漸走到單位大門口這兒,大柵門燈在閃耀,顯現著今天的日期,傳達室的玻璃也在閃耀變換,窗簾半掩,能看見裏麵的電視機仍在閃亮播放。
他往裏麵瞧了瞧。老孫頭歪在爐邊的沙發上已然睡去,鼾聲起伏裏電視機的聲音從窗縫透出來,是首抒情老歌,歌聲帶著淡淡的憂傷,細細柔曼,如傾如訴,一下子就勾住了他:
等了許久/
卻沒有結果/
也許,往日的玫瑰/
已被風搖落/
在我的夢裏/
有蝴蝶悵然飛過
……
悠揚的歌聲紮進了他的心懷,他聽著聽著,不覺在冰涼的台階上坐下來,幽暗中的單位大樓模糊不清,像一麵巨大的牆,隔斷了他的目光。他望著望著,垂下頭,不由自主地歎了口長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