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易卻微微擺了擺手,緩和的間隙裏似乎笑了笑,道:“算啦。”

他還是轉過頭來,望著楚煙,道:“楚小姐,仆有個不情之請,仆願意,寫下投靠文書,把這兩個丫頭,送到、到您的身邊。”

楚煙敏銳地感覺到在方才那陣咳嗽之後,他的聲音聽上去更空洞了,不祥的嘶聲附著在音節之間。

楚雨哭著叫了聲“阿耶”。

楚易抖著手摸了摸她的頭,又摸了摸一直默默抱著他流淚的二女兒。

“不瞞,您說,仆隻有這兩個女兒。仆這一輩子,碌碌無為,一事無成……仆護不住這兩個丫頭了,將來、將來……”

“同樣都是寄人籬下,何不、不燕附於鸞鳥之後,而非要留在、榆枋之下呢……”

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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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石把“鸞鳥”兩個字在舌底輕輕一墊, 目光就落在了楚易的臉上。

中年男子麵如金紙,唇色紺紫,仰麵躺在病榻上, 喘熄急促而浮動,麵龐已經隱隱籠上了烏青的死氣。

他原本是世間最尋常不過的男人, 讀書小有所成,雖然未能在官場上進益, 但作為州官的幕僚, 也比大多數平頭百姓的生活輕鬆很多。

他打量著楚易, 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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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易最終也沒有撐過第二天。

楚煙從別院裏撥了人手,幫著楚家姐妹處置了楚易的身後事。

永州百姓如今正津津樂道的是知府孫大人丟官入獄、拔起蘿卜帶出泥,牽出的一樁一樁桃聞醜事,以及惠安長公主是如何的正義凜然、為民做主,還有人講著發生在駝峰山深處的隱秘激戰——窮凶極惡的王胡子殘部、和山匪勾結的孫知府親信,對上驃騎白羽、來去如風的天一莊武士,少莊主謝石刀頭舔熱血,一箭定乾坤……說得活靈活現,幾乎要讓人以為他親眼目睹。

區區一個普通幕僚的死,並沒有掀起任何一點波瀾。

楚煙的身邊低調地多了兩個人,按照子春的名字,一個叫做紺香,一個叫做鶯時。

她沒有問謝石那天和楚易在屋裏說了什麼,但她知道謝石當天就派了人到荷葉鎮去,重新稽查當年李家的舊事。

來回報的黑椋衛特別提到了一件事:“還有人也在查這件事,他們的路子和我們不太一樣,我們跟著探到了一些別的消息。”

當年荷葉鎮上的李家庶枝李員外,收到來自永州府李家本宗的信函,而後就忽然傳出李太太要收義女的消息,而李太太“看重”楚煙,甚至在還沒有名分的時候就派出嬤嬤,原本就顯得太過心急。

而後,選擇跟隨謝石的楚煙同樣獲得了上善老人的庇佑,離開了荷葉鎮,李太太選定的“義女”出了意外,卻沒有再度遴選,而是當即就被送到了鄉下莊子上——不到半個月就無聲無息地“病逝”了,甚至死後都無人得知,直到半年後她的丈夫也去世,她才以“殉夫”的名義隨葬。

而追溯那封引發李家變故的信函,發信人隻是李家宗房一個一貫看起來不受重視的子嗣,甚至連黑椋衛都一度忽略了他的存在。

——他在寫信前一天,恰好跟著一個來自帝都長公主府的管事出去喝了頓酒。

而這頓酒,因為另外一夥人對他的追查,而意外地浮在了黑椋衛的眼前。

“長公主府的管事。”

“這是屬下要報的另一件事。”那名黑椋衛素來以能力出眾而受到謝石的信任,這時也不由得微微苦笑,道:“當時長公主府一共來了六個人,兩名管事、四名小廝,在回京的路上遭遇了劫匪,一個人都沒有活下來。”

“而這名寫信的李氏子弟,也在前年夏天因為飲酒狎妓,馬上風過世了。”

也就是說,一個活口都沒有了。

謝石目光悠遠。

如果那時他知道是長公主府的使者從中作梗,他自然會毫不猶豫地殺了這些人。

但那個時候他還隻有一人一刀,所能為事終究十分有限。

人不是他殺的。

那會是誰?

他手指搭在匕首經絡纏繞的短柄上,下意識地輕輕撫動,仿佛有一瞬的靈光在他腦中閃過,他忽然道:“去查那些人,是不是長公主府的人。”

那名黑椋衛恭聲應“是”,正要退出去,聽見上首的少年在短暫的沉默之後吩咐道:“帶楚家那對母子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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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泌在長公主的上房門口遇見了江汜。

她已經有些時日沒有碰見他,連晨昏定省也不露麵,偏偏長公主待他十足的寬容信重,即使是這樣輕慢的表現,也完全不以為意。

她下意識地低下了頭,從他旁邊走了過去。

而江汜並沒有看她,多時不見,他穿了領蒼青色的勁裝,看上去不像是昔日京中那個翩翩公子,而更像是個武夫,連眼底都有了些許紅血絲,神色陰鷙,目不斜視地與她錯身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