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段(1 / 2)

病重的母親倚坐在榻上。

“想過。那是我少時的夢想:一個人駕著牛車,從洛陽一路向東,去看星辰大海。”長樂亭主唇角含笑,悠然道, “還記得我與你父親新婚之時,夜中對坐,談起各自的願望,然後互相嘲笑對方是個傻子。”燈花下,她眸中隱隱有光彩流轉,風華一如當年。

“我一直以為姐姐像父親,可是現在看來,姐姐更像的是您。”嵇紹道,“小的時候我非常羨慕姐姐,因為覺得她比我更像父親,至於我……”

“世人皆評價你‘不肖父’,是罷?”長樂亭主頗帶挪揄之色。

“父親為司馬氏所殺,兒子卻出仕做了司馬氏的臣僚,忘其父而事其非君,世間還有比這更加不肖的事跡麼?”嵇紹垂下了頭,在陰影中自嘲地一笑,又道,“山伯父曾對我說,父親其實並不希望我像他——這是為我開脫的說辭。其實在我心裏……”他沒有再說下去,胸中思緒萬千。

“你的心不會騙你。”長樂亭主伸出手來,吃力地攬住他,“我聽說了你的政聲,秘書丞一職你做得很好,你沒有辜負山公,更沒有辜負你的父親……你是他的兒子,一直都最像他……在亂世中未曾失去自己的風骨,你的理想也是你父親當年的理想……”

她的懷抱如此溫暖,嵇紹擁著母親久久不語,眼角微濕,忽然抬起頭來朝她笑道:“可是剛才您說,當年您嘲笑父親是個傻子。”

“是啊,他的確是個傻子,我們都是傻子,一旦選定了自己的道路,就會堅決地一路走下去,這才是最值得驕傲的……阿紹,你也是一樣。”長樂亭主溫柔地說,“你父親其實從未離開過,沒有他,也不會成就如今的你。”

你將如何看待這樣的一個人呢?成長的道路上與之緊緊糾纏,憧憬過、仿效過、背棄過、清醒過……驀然回首,卻發現這一路上都有著他的影子,而你已經成為了更好的自己。

“您愛過父親麼?”嵇紹有些唐突地問道,又似在自言自語。

“叔夜……”長樂亭主第一次在兒子麵前喚起丈夫的字,“我沒有很愛他,但又時常想念,害怕自己會忘記他。可是阿紹,你和我不一樣的。你是他的兒子,不會時時想起,但永遠不會忘記,因為他一直都在你心裏……”

她最後一次撫上兒子的鬢發,冰涼的手無聲垂落。嵇紹無從得知自己出身高貴的母親在前半生與父親有過怎樣的糾葛,卻記住了她臨去時的容顏,笑意靜好而安寧。

洛陽依舊在浮靡中墮落。山簡再次見到為母服喪期滿的嵇紹時,兩人皆已不再是當時年少模樣。山濤於太康四年病逝,臨終時他抬起枯瘦的手,輕輕按在兒子肩上,目光慈和。

“阿簡,你一直是我最驕傲的兒子……隻是曾經為父一度害怕,盛名之下你會被推上浪尖……當年龐德公寧可兒子藉藉無名終老至死,亦不願其鋒刃易折——”

“父親……”山簡跪坐在病榻前,雙目緊閉,一時不敢直麵父親的眼睛。當年他傲縱狂悖嶢嶢不羈,一切隻為逆抗父親的漠視,實則內心始終抱有隱隱的期待。隔膜了數十年的光陰,當原委於一夕揭開,惘然間莫辨悲喜。唇角扯出自嘲的苦笑,人道山公慧眼識英,若有珠玉在側,豈會疏遺?

“如今我無需憂慮,季倫,你比我預想的更為出色……”山濤的手驀然握緊,而後慢慢鬆開,垂落,“你已經有了周旋於亂世的能力,玉光不會因為黑夜而湮沒失色……”

他聽到窗外有清風摩挲過竹葉的細細聲響,又似是岩壑間的陣陣鬆濤,眼前的兒子早已長成,溫斂中不乏舒雋,他仿佛看見曾經的自己,又依稀如故人歸來。

“父親!父親!”山簡伏在塌前用力呼喚,一夜之間他終於洗脫青稚,淚水縱橫的刹那,腦海中有一瞬劃過那個雷雨之夜嵇紹的臉。

少年們總有一天會成長,融入世俗的洪流。山簡看著嵇紹這隻山林中的野鶴在一步步走向朝堂,卻未被官場汙損分毫。某一日他去嵇紹府上探望,走到門邊卻聽見了久違的琴聲,他不禁佇立於門旁,看著室中撫琴之人神色端然,挺直的背影被陽光勾勒,一如從前。

“季倫?”他覺察到他的到來,轉身含笑相招。

“你彈的是《長清》?”他走到嵇紹對麵坐下,問道。

“正是。”嵇紹笑意衝淡,“還是你當年給我的琴譜。”斷了的絲弦早已續好,曾經的古琴依然發出琅然清響。

山簡心中感慨,目光無意間落到身邊一卷攤開的書帛上,略一掃視上邊的字句,驚訝道:“這是……《家誡》?”

嵇紹一笑,算作默認:“朝中諸派傾軋,人事混亂,我隻求秉承父誌,憑此為立身之準則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