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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
作者:意何如
琴
弦聲鏗爾。
山簡佇立在門口,怔怔地向室內望去。束發少年端坐於琴前,脊背挺直。日光斜斜投射進來,勾勒出他峻拔的身影,矯矯如鬆下白鶴。適才的琴聲猶自回響在山簡的腦海,沸亂著他的心跳,令他不能自已地陷入幻境。記憶中的某個畫麵與眼前人的側影恍然交疊,一霎間他以為自己又回到了那個秋日的正午,十歲的他跟隨著傾城的人潮湧向東市,目睹一個男人最壯麗的告別。
“《廣陵散》於今絕矣。”他仰首顧視日影,索琴而彈。無人可以形容那一曲絕響,琴聲勾動起他渾身的血脈與之奔湧,那是天地間最桀驁的精魂凝聚到一處而後在瞬間升騰的華光。操琴的男子仿佛天人,整個洛陽都拜伏於他的琴下。山簡至今還記得那一天的日影,秋陽一如刑台上的男人,枯槁卻蕭颯,依然生氣鬱勃,哪怕他已經不再年輕。
“季倫?”也不知過了多久,撫琴人覺察到了門邊踟躕的來客,轉首輕聲招喚。浮光晃動,男人變作了少年,兩人有著肖似的舒雋眉眼,然而氣質大異。如果說男人是一道耀目的炫陽,那麼少年便如一輪皎潔的明月。
思緒尚未完全拉回現實,山簡屏息靜氣,隔了良久,喃喃吐出兩個字:“《廣陵》……”
“不,季倫,這不是《廣陵》。”少年輕輕搖了搖頭,話音清潤,語氣卻是毋庸置疑的肯定,“自我父親之後,《廣陵》便不應複現於世上。剛才所奏,隻是我在回憶他曾經彈過的一支曲子。”
山簡大步走進屋內,急切地道:“可是延祖,你是他的兒子!你明明可以——”
“我的確是他的兒子,可我不是他。季倫,你看向嵇延祖的眼神中可不會流露出現在這樣的狂熱。”嵇紹銜著一絲笑意,比了個手勢請山簡坐下,臉上忽然浮現出幾分落寂神色,“自從我來到洛陽,所有人見到我都會說‘這就是風姿特秀驚才絕豔的嵇叔夜——的兒子’,可是我卻不敢說我知道父親是誰。甚至……當年我不曾目睹他的死。”
少年修長的五指在絲弦上劃過,目光似落在茫茫遠處:“十歲以前的事情我已經不大記得。其實那時候和父親在一起的時間也並不多,他時常出門訪山采藥,或是和友人在林下遊宴,數月不歸。即便在家,他也多會在柳樹下鍛鐵,向叔父為他拉著風箱,我和姐姐隻有在旁邊一麵看著一麵玩耍的份。”
唇角不禁有些許微笑溢出,在僅存的稀薄記憶中,嵇紹依然能回憶起那個高大的身影。年幼的他和姐姐一起在竹林中玩鬧,偶一回頭,便看到了身後父親的目光。那般疏狂不羈的男人,居然也會有安靜平和的時刻,用慈愛的眼神凝視著自己的孩子。當時他隻作是尋常事,孰料這一切會在十歲那年戛然而止。
“後來,有一天母親忽然帶著我和姐姐去洛陽,她親自駕著牛車,剛剛進城便徑直駛向了牢房。我在監獄中見到了父親,他對我說‘巨源在,兒不孤’,然後母親駕車帶我們回家,沒有作片刻停留。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父親,他給我留下了這句話,還有一封《家誡》。”
“《家誡》?”山簡眼中一亮。
“是的。父親的《家誡》……”嵇紹微微仰首,念誦起來,“‘人無誌,非人也,但君子用心,有所準行,自當量其善者,必擬議而後動……’我早己記得爛熟,行止動靜皆以此為準則,但卻捕捉不到父親的影子,在我心中他的形象仍舊是模糊。”
“人無誌,非人也……不堪近患,不忍小情,則易於去就……言語君子之機,不可不慎……”山簡重複了幾句嵇紹所念的《家誡》,眉頭不自覺地歸攏到一處,“這……這是你父親寫給你的?這太不像他,倒像我的父親。”說到最後愈覺不可思議,唇角露出一抹滑稽的苦笑。